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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背叛》作者:豆豆.txt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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背叛
第一章
看守所灰色的高墙布满了电网,监视塔和大门旁都站着全副武装的警卫,在这座囚禁罪恶的建筑里,每一根铁栏、每一块青砖都被刻上了法律的沉重与威严。
此时的夏英杰无论如何不会想到,就是这样一次极偶然而又极不情愿的“帮忙”,竞然彻底改变了她的生活。无论血溅罗衫还是魂销爱河;无论铁幕横尸还是临危决断……一切的一切都是从这一天开始的。
等出租车停稳后,夏英杰拎起一兜物品下车,并吩咐司机把车开到一旁等候。她站在门口下意识地往看守所那幢灰色大楼望了一眼,竟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,浑身不自在,似乎自己的人格也顿时矮了许多。她禁不住又一次在心里发问:以“前卫诗人”的清高,怎么会有这里面的朋友,
夏英杰走到门岗,警卫拿起电话向里面通报。片刻,来了一位中年警察,他打量了夏英杰一眼:“宋一坤正在接见室和他妻子见面”。
警察的眼神分明在说:如果会引起麻烦的话,你可以改日再来。
夏英杰对这种善意的暗示报以会意的一笑,解释道:“我根本不认识这个人,只是受人之托顺路来送点东西。”
“好吧。”警察同意了。
于是,夏英杰填写完来访登记,便跟着警察进了院内,到一
间挂有“接见室”牌子的门前。
接见室约有三十多平方米,中间是由几张桌子排成的长案,内侧靠墙摆着长椅,屋里空荡荡的,只有一男一女对面坐着,男人手里燃着一支烟,女人看上去颇有身份。
女人注意到有人进来,以为是其他犯人家属来探监,并没有理会,还继续她的对话,她极耐心而又极不平静地说:“一坤,我从北京一千多公里赶来看你,即便是普通朋友,你也该说点什么,况且我现在从法律上讲还是你的妻子,虽然我以前伤害过你,但都过去两年了,而且我也道过歉了,我们为什么就不能重新和好呢?”
男人语调平淡地说:“道不同,不相为谋。我不会随机应变,你也不要乘人之危。”
接着,两个人都沉默了。
夏英杰马上向男人问道:“请问,你是宋一坤吗?”
女人闻声站起来,两眼立刻警觉地盯住了夏英杰。
夏英杰皮肤白皙,身材修长,一张好看的脸上有一双令人为之倾倒的眼睛。她长发披肩,轻妆淡抹,身穿牛仔裤、运动鞋和一件挽起袖子的休闲衫,她的装束与她的青春美貌融合在一起,有一种看似不加修饰、实则高贵淡雅的气质美。尤其是她那双眼睛,沉静、自信之中似乎又包含着一缕淡淡的冷峻。
女人的目光由惊疑、敌视迅速转换为冷漠和平静,她把目光移向男人,语气柔和地说:“一坤,既然你有客人,我就先走了,以后再来看你,多保重身体。”
女人说完,从容地拎起桌上的皮包,平静地离开了,那种从容,似乎房子里并不存在第二个女人。桌上留下一堆高档食品和香烟。
男人站起来问夏英杰:“你是谁?”
夏英杰答道:“我是方子云的同事,《玉南日报》记者,因为有采访任务路过上海,方子云托我顺路给你送点东西。这是方子云开的购物单,我是照单办事。”
说着,她把拎着的物品放在桌上。她站着,准备马上离开这里。但她怎么也无法将方子云与眼前的这个人联系起来,这种困惑使她不得不去仔细打量这个人。
宋一坤中等身材,相貌找不到一点可以引人注目的地方,白净的脸庞略显消瘦,像个书生,而眼睛却深邃得似一口探不到底的古井。他穿着很普通,白衬衣外面罩着一件羊毛衫,下穿蓝裤子、黑布鞋。他神态非常平静,好像不是被囚禁在监狱里,而像是待在自己家里。但是,不管这个人外表看上去怎么普通,夏英杰还是洞悉到厂他浑身上下散发着的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。
这与夏英杰的想像完全不同,因为从影视片里得来的印象,囚犯一定是光头、面色死灰、一副丧家犬的样子。
宋一坤看了一眼单子,只说了一声“谢谢”便没了下文,也不知是谢夏英杰还是谢方子云。
夏英杰说:“方子云让我给你捎个话.说他打算还俗了,提前在你这儿挂个号。”
宋一坤沉默。
夏英杰道:“他希望你能表个态,以免日后当面拒绝面子上不好看。”
宋一坤停顿了一会儿,自言自语地说:“子云这个人哪,人佛门六根不净,进商界狼性不足。”
夏英杰只觉得心里怦然一颤。
夏英杰等着他说下去,见他并没有继续说的意思,便问:
“我就这么转告他?”
宋一坤点点头。
“那我就告辞了。”夏英杰礼貌地点点头,便转身离开了。这次见面一直是站着进行的,前后不过三分钟。
出了看守所大门,她发现那辆出租车不见了,只有一辆原先就停在路边的黑色“皇冠”轿车。她站在路边向来路张望,不相信司机会不辞而别,因为她还没有付出租车费。
这时,“皇冠”车门开了,释放出一曲悦耳的轻音乐,随之下来一个女人——宋一坤的妻子。
“夏小姐不必找了,是我让出租车走的,请你坐我的车回去,请吧。”
夏英杰知道,对方一定是看过门岗的出入登记簿了,而且其用心不言而喻。尽管她可以理解这种行为,眼睛里还是掠过一丝不悦。
“为什么?”
宋妻不卑不亢地说:“请夏小姐顺路谈谈。做为宋一坤的妻子,关注一下与他接触的女人,不过份吧?”
夏英杰仔细端详眼前的这个女人。
此人二十七八岁,身材、相貌十分标致,服饰简洁、华贵而富有品位,端庄之中流露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沉稳。
夏英杰不再说什么,大方地向轿车走去。
夏英杰与宋妻并排坐在后座。司机驾驶着轿车平稳地上路了。
“我想,关于我的身份就免谈厂吧。”夏英杰平静地说,“我们是去采访玉南油田的一支海上钻井队,需要从上海转程。这次采访,电视台派出三个人,报社来一个,就是我了。出发前报社的一位同事给了我一个地址和一张购物单,托我返回的时候顺便替他看望个朋友。就这些。”说完,她看着宋妻,眼神在询问她:
“还有什么要问的?”
宋妻点点头,笑着说:“你的那位同事一定是方子云喽,满脸胡子,神神道道的。”
“你认识他?”夏英杰问。
“他和一坤是同学,我跟一坤在江州的时候,子云来过家里几次。”宋妻说。
夏英杰从包里取出六十元钱递给宋妻,说:“出租车费是我跟司机事先谈好的,包括空车等人在内一共六十元。这钱不能由你出,请收下。”
“见外了。”宋妻将钱推回去,笑着说:“上海这一见,也算一点朋友的缘份,以后我和一坤到了玉南不也多了个管饭的地方嘛。”
夏英杰觉得再推让下去没有意义,只得把钱收起来。
“夏小姐哪里毕业的?”宋妻消除了疑虑,似乎为了避免冷场才主动找话题。
“北大。”夏英杰答道。
这时,坐在前面的女秘书不失时机地插上一句:“邓总,上个月来公司找你的那个法国朋友,据说也是北大毕业的。”
“你是说罗菲尔小姐?”宋妻不以为然地说,“那是我在巴黎留学时偶尔认识的,一面之交,谈不上朋友。
夏英杰丝毫没有谈话的兴致,心情虽然不是十分恶劣,却也着实有几分不快。她能感到来自身旁这个女人的那种只可意会的压迫。她把视线移向车窗外,好象漫不经心地观望热闹的街景,心里暗想:这车是往哪里开?怎么不问我的住址?
轿车在一座高级饭店门口停下,司机告诉宋妻:国际饭店到了。
身着红色制服的门童动作规范地上前拉开车门。宋妻与夏英杰握手,歉意地说:“对不起,今天打扰夏小姐了。我还有事,先下车了。”
宋妻下车后,对女秘书说:“你替我送送夏小姐。”正当她要转身的时候,忽然又想起了什么,从包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夏英杰,“夏小姐,以后在北京若有什么难处,请一定来找我,再
见。”
夏英杰被动地接过名片,眼看着宋妻步态从容地走进饭店。
轿车重新启动后,女秘书才问:“夏小姐住哪家饭店?”
“光明宾馆。”
小丽想了一会儿,摇摇头:“没有印象。”
“那只是一家普通宾馆,够不上星级。”夏英杰说,“我是第一次来上海,认不得路线,边走边打听吧。”
她脸上平静,心里却在嘲讽自己:这个闲事管得真窝囊。再看手中的名片,上面印着精美的一行字:邓文英,北京梦妮奥时装总公司副总经理。
玉南市地处中原,历代以黄河水灾为患。这里原是一片饱经战乱的荒滩。闭塞、贫困,如果不是因为发现了大油田,或许至今还很少为人所知。自从十几年前那场著名的石油会战开始,随着二十万职工、家属各路云集,过去的穷县便在一夜之间神话般地变成了城市,这块土地也因石油而在全国小有名气了。
夏英杰顾不得回家,只在集体宿舍过了一夜,第二天便上班了。她匆匆上班,并不是因为这篇报导,而是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促使她急于要见到方子云,一种第六感觉,一种模糊而又飘浮不定的东西像幽灵一样在她潜意识里游荡。
她似乎发现了什么,似乎本能地要捕捉到什么,却需要时间去证明那个空泛的感觉。
夏英杰来到报社,直接上文艺版编辑室去找方子云,她推门
进去,对方子云笑道:
“方大人,民女讨债来了。”
方子云三十多岁,留着长头发,满脸胡子,戴一副近视眼
镜,身穿越野装,是人们在影视片里常看到的那种具有艺术和学问象征的作派。他性情怪僻,不善交际,终日与香烟、烈酒和诗歌为伴,先后发表诗作三百余首,素有“前卫诗人”之称,在海内外诗坛颇有名气。
所谓“前卫诗人”,是指那些极少数走在诗歌创意最前沿的诗人们,代表着诗歌创作的最新走向。这些人大多都不太富裕而思想境界极高,对诗歌的迷恋,决不亚于一个教徒的虔诚。同时,这些人还常常具有某种疯子的特征,很难为俗人所理解。
方子云离婚后一直是孤身一人,他的妻子也正因为忍受不了他的嗜酒、怪僻和入不敷出,将他定性为“不是过日子的人”,结婚不到一年便离他而去,他倒也落了个自由自在。
夏英杰取出十几张购物发票放在桌上,又道:“一共花了二百零四元,你付给我二百元吧,零头就免了。”
“不多,不多。”方子云坦白地说,“我算计着不止这个数。”
“当然,出租车费给你省了。不过,代价太大。”她仿佛又感受到了轿车里那种被压抑的感觉。
方子云并没有在意。他自顾从衣袋里掏钱,数完了二百元之后,手里的钱也就所剩无几了。
“见到一坤了?”方子云问。
“岂止是见到了,还被人当成第三者审查了一番,这就是给你省出租车费的代价。”说着,夏英杰把那张名片递给他。
方子云接过名片一看,笑了:“这么巧哇,那你可是撞到枪口上了。邓文英可不是个简单的女人。”
“我领教了。”
“哦,感觉如何?”
“怎么说呢?”夏英杰想了想,说,“好像总有一只手在不停地往上托你的下巴,使你不得不仰着脸看她。其用心无非是让你自卑、让你知趣、让你有点自知之明。”
“一点小误会。女人嘛,可以理解。”方子云说完,话题一转
回到自己关心的问题,“你把我的想法都和一坤谈了?”
“谈了。”夏英杰说,“我与他见面最多不超过三分钟,他也只说了两句话。一句是我无意中听到的,他对邓文英说‘我不会随机应变,你也不要乘人之危’。再一句就是让带给你的,他说‘子云这个人哪,人佛门六根不净,进商界狼性不足’。”
“晤——”方子云略想了一下,分析道,“不说行,也不说不行,只摆事实讲道理。这里面就有学问了,不管将来出现什么不好的结果,都是我咎由自取。”
夏英杰拿起桌上的名片放进包里,看似要告辞了,却没有动身,看着方子云问道:
“我可是给你打了一回短工,你要不要表示一下?”
方子云一笑说:“不出所料,我准知道你得敲诈我。先记账行不行?开支那天我一准儿请客。眼下你都看到了,我除了一颗真诚的心,什么都没有了。”
“今大我请你吃饭。”夏英杰语气平淡地说,“晚上我打算在红房子酒家请你,你能来,就当做回报我了。”
红房子酒家是高档餐厅,大多为有身份的公款食客所光顾,极少有人自费用餐。方子云抓起桌上的发票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里,不屑地一笑说:
“打住。这等玩笑开不得,我这人特别容易当真。”
“不开玩笑。”夏英杰认真地说,“剑南春酒如何?不委屈你吧?”
夏英杰在本市最高级的酒家请客,又是在对方欠她人情的背景下,这使方子云有些不敢相信。他睁大眼睛看着她,当从她镇定的脸上确定此事当真时,他本能地警觉起来,谨慎地问道:“什么企图?请你也明确一下主题,这酒恐怕喝不得。”
夏英杰沉默了片刻,说:“我想了解一下你的那位朋友。”
方子云一怔,问:‘咄于哪方面考虑?”
“好奇,或者别的什么。这要取决于我的感觉。”夏英杰平静地说。
这回该轮到方子云沉默了。夏英杰的思维敏锐和善于洞察是报社同仁所周知的,联系刚才谈话的某些内容,他似乎已经窥视到了她的潜在动机。虽然他并不知道夏英杰被当成第三者受到审查的具体细节,但是以他对这两个女人的了解他几乎可以断定:
邓文英一定是用了小聪明办了一件“此地无银三百两”的大蠢事。那么,挖银子也就不足为奇了。
他考虑了很久,然后自言自语道:“如果说邓文英不简单,那你夏小姐就是不得了喽。”
“这就是说,你接受了。”夏英杰说。
“对朋友的起码道义我还是有的,”方子云严肃地说,“不过,根据我所知道的事态,这个酒我可以喝。”
夏英杰当即说:“那就一言为定,晚上七点半餐厅见面。”
她离开编辑室,匆匆奔向打字间。
她坐下来开始在电脑上整理素材,但注意力却怎么也集中不起来,敲击键盘的手指好像不属于自己了,屏幕上的文字屡屡出错。她的心已经开始乱了。
“红房子”酒家坐落在繁华的商业街,街道两边店面林立,到了晚上,这条街就成了霓虹灯的河流,不断变幻着的各种光彩将夜幕点缀得五彩斑斓。闪烁不定变幻莫测的灯光似乎又勾勒出一个浮躁的时代。
“红房子”餐厅内以红为主色,环境幽雅,桌上铺着洁白的绣花桌布,做工精美的餐具在柔和的灯光下微微闪光,使人感到舒适、惬意。
在这座只有几十万人口的小城里,夏英杰和方子云也称得上
是知名人士,只有这种地方才可以尽量避免熟人的打扰。同时,也只有这种环境才可以说明谈话主题的规格和严肃性。
方子云拿起那瓶“剑南春”酒好一阵欣赏,先吃了一口凉菜,然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,情不自禁地说:“好酒。”
方子云自斟自饮,连喝了三杯,把空杯往桌上一瞰,这才说:“吃了,也喝了,就由不得我了。你我同事三年彼此都了解,不必兜圈子。你有什么动机那是你的事,我无意成全你,也不会坑害你,我只遵循一个实事求是的原则。来之前我反复考虑过了,因为宋一坤这个人不是用好或坏就可以说明的,所以我决定告诉你一件不该说的事,但有一个条件:无论今后发生什么变化,这件事你只能烂在肚子里,带到棺材里。”
夏英杰郑重地说:“我向你保证。”
“我相信你。”方子云点点头,他摸出一支烟慢慢地点燃,慢慢地抽。事关重大,他需要稳定情绪。许久,他开口了,“宋一坤是因偷税罪被捕的,但他并没有偷税,偷税的是别人。他是因为有人举报他才被捕的,但根本没人举报他,举报他的人正是他自己。他是我所知道的唯—一个把自己策划进监狱的人。”见夏英杰不语,方子云倒上一杯酒,但没喝,接着说:“宋一坤是上海东方装饰工程公司总经理,被捕前半个月我接到他的一个电话便秘密去了上海,在上海只待了几个小时,那封偷税二十万元整的举报信是他亲笔草拟的,由我抄写一遍。我把匿名举报信投进信箱后当晚就离开了上海,没有人知道这件事。”
夏英杰心里暗暗吃惊,甚至感到恐怖,她好像看见一个物体在从容地下沉,沉到普通人的眼睛和意识无法触及的深度,而这深不可测之中却蕴藏着可怕的锋芒和能量。
夏英杰屏住呼吸沉思了片刻,紧张地问:“是什么样的需要使他必须到监狱里躲起来呢?”
“不知道,或者说不该我知道。”方子云回答道,“一坤有他做事的章法,举报不法行为是每个公民的光荣义务,这个界线,他事先已经给我划定f。”
夏英杰领悟地点点头,沉默了好一会儿,她才感慨地说:
“看得出,他是把你当成真朋友了。”
“一个不成器的穷朋友。”方子云刻意地补充一句。
夏英杰想说“不能以穷富论英雄”,但没有说出口,因为方子云已经打算弃文经商了,目前只是个时间问题。时代变了,人的价值观念也在改变,眼前这个曾立誓要固守阵地到最后一刻的前卫诗人,终于也动摇了,要下海、要发财、要做一个俗人。夏英杰从这位诗人的眼睛里看到的,不知是一个时代的进步还是一个时代的悲哀。
“他是不是黑社会的?”夏英杰问。
方子云哈哈一笑说:“你想哪儿去了?我告诉你,真正说起来宋一坤只有两个朋友,一个是我,一个是叶红军,我们是大学的同班同学。叶红军对政治经济学很有研究,早就出国了,先是在奥地利,后又移居意大利。”
夏英杰又问道:“宋一坤为什么要离婚?”
“为了一句话。”方子云饶有兴致地说,“邓文英有一次在气头匕说出厂一件一坤不知道的事。她说,别以为当初是我要追你,看上你的不是我,而是找爸爸。她父亲是省交通厅长。”
“就为一句气话?不能成立。”夏英杰说。
“当然,那只是个引子。”方子云说,“我以为,邓文英始终摆脱不掉的是那股居高临下的俗气,可能是他们婚姻基础的致命伤。”
“那么,宋一坤是什么背景呢?”
“穷山里穷村子的穷孩子。”方子云感慨地说,“论学历、家庭条件和社会地位,一坤是无法与邓文英相比的,难怪有些老同学见到我说:宋一坤这小子不识抬举,天生的贱命。”
接着,方子云简要介绍了宋一坤的身世——
宋一坤出生在山东泰山腹地一个贫苦的小山村里,三岁丧母,十一岁失去了父亲,从此与姐姐宋宝英相依为命。自江州大学毕业后在省日报社做了三年记者,被省交通厅长看中调人交通厅任厅长秘书,在这期间认识了厅长的女儿邓文英。邓文英毕业于武汉大学企业管理专业,后到法国进修了三年服装设计,任北京梦妮奥时装总公司副总经理。邓文英是受父亲的影响嫁给宋一坤的,婚后宋一坤调到省经济委员会工作,邓文英一直看不出丈夫有什么事业心,两个人的关系开始出现矛盾,而此时的宋一坤也陷人了窘迫之境,周围的人都认为他是抱了女人的大腿才得以有今天的,这种环境实际上已经断送了他,他的任何努力都会因为邓文英的家庭背景而统统变质。于是宋一坤提出离婚,不久又辞去公职,到上海组建私人公司。
夏英杰心里想:能让方子云这样心高气傲的人用如此的语调去评论的人,是要有点资格的,而轻蔑邓文英这样的女人,也是需要有点资格的。宋一坤的眼神里确实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沉稳,那沉稳像磁场一样具有强大的吸引力,或许,那种东西就叫魅力。
“好了。”方子云笑道,“该讲的和不该讲的,都告诉你了,我也算是没吃白食。”
夏英杰突然问道:“你为什么要把宋一坤的情况告诉我?你完全可以不告诉我。”
“真是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。”方子云笑着摇摇头,端起杯子喝了一杯酒,身体往后一靠,慢条斯理地说:“如果这算是给你帮忙的话,这个忙是有副作用的,在来一坤看来,好像我要利用某种势态去企图什么,这会拈污了我们之间的君子之交。但我还是帮了你,因为我相信你决不是为了财富可以出卖自己的人,而且我也告诉你,到目前为止未一坤手里并没有多少财产,比起那些追求你的暴发户宋一坤还算是穷人。这个人不一定能让你过得好,但一定能让你过得不平凡,这正是你想要的,你要的是一种境界、一种精神,而邓文英要的只是物质上的成功。宋一坤这本书,邓文英是读不懂的,小市民式的小聪明也是读不懂的。我以为,一本好书应该属于能够读懂它的人。当然,这还要看看有没有缘分,无缘也是一场空。”
夏英杰摇摇头:“你太抬举我了。另外,我只是向你了解一点情况,我并没有表示什么。”
“这种表示还不够吗?”方子云反问,然后说,“将来邓文英也不要怪罪我,是她干了一件‘此地无银三百两’的傻事,要说有赋,也是她自己招来的。”
“就算是吧。”夏英杰点点头说。
方子云问:“能不能告诉我,是什么东西触动了你?”
夏英杰沉思了一会儿,说:“我真的很难具体地表述出来,但我确实是感觉到了,可能是他的沉稳,也可能是他的沉稳之中那种不易被人察觉的敏锐。他讲话很简短,语气也很平淡,但很有深度。他那句‘我不会随机应变,你也不要乘人之危’,让你几乎可以闻到那股男人原本的气息。他那句‘人佛门六根不净,进商界狼性不足’,只十四个字就把你这个前卫诗人一语道破。
听这样的语言,欣赏这种风格,我以为是一种人生的享受。很多东西,人只能去感受,用语言是表达不出来的。”
“精辟。”方子云说。
方子云感觉谈得差不多了,于是故意看看手表,然后将杯中的酒喝干,收拾起应该拿走的烟酒。夏英杰则示意服务员结账。
这时候,方子云把他事先酝酿好的一段话讲了出来,他说:“临走之前,我得发表一个郑重声明。我说过,我无意成全你,也无意坑害你。同事之间,我能为你做的就到此为止了。主意由你拿,事情由你做,无论将来结果如何,我都不承担任何连带责
任。同时,我保持中立也是为了避免一坤对我产生误解,好像我要利用某种势态去企图什么。”
“你多虑了。”夏英杰笑着说。
“红房子”酒家门口停放着各种牌号的小轿车,方子云和夏英杰的两辆自行车夹在当中显得极不谐调。方子云打开车锁,边推着走边自嘲地说:“我们是惟一骑车到这里吃饭的人,就像孔乙己一样,是惟一站着喝酒而又穿长衫的人。”
夏英杰差点笑出声来。同时她也从方子云的语气中感到了那种穷则思变的强烈愿望。
机关公寓是一座五层楼建筑,离报社不远,夏英杰住在三楼。这里名为集体宿舍,却也有不少一时分不到住房的青年夫妇在此安营扎寨,所以过道里炉灶、炊具随处可见。
她回到宿舍,浑身放松地倒在床上,伸手关掉了桌上的台灯。她喜欢在黑暗中思考问题,眼睛什么也看不见,只有大脑在活动,这样更利于集中精力。这时候,脑海里呈现出的都是意识形态的东西,复杂的问题在这里分解、归类,该沉淀的和该漂浮的都呈动态,让她一且了然。
现在浮现在她脑海里的,除了那双眼睛还是那双眼睛,像幽灵一样挥不去、赶不走,让她禁不住地心跳,而这心跳中不仅夹杂着惶恐,更包含着渴望。她一遍遍地问自己:曾经有过什么人能让你像现在这样心乱如麻吗?她又一遍遍地回答自己:没有,从来没有过。她恍然觉得,她在茫茫人海中已经寻找这个人很多年了。
“这大概就是缘分吧。”她想,这一切真像是老天爷精心安排过的一样,偏偏让她接受了这次采访任务,偏偏又受方子云之托送东西,偏偏又在那一特定时刻遇上邓文英,偏偏赶上他们婚姻已经名存实亡,偏偏恰逢宋一坤失去自由最没落、最被动、最容易接近的时侯……这么多的巧合只要有一个条件不成立,以后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。但是,这些巧合竟然全都融汇在了一起,这难道不是缘分吗?
她想:天意,这个人是属于我的,L帝把他摆在那里就等着我去把他收回来。不属于邓文英的,即使她得到了也得失去;属于我的,即使他曾经被人占有也得把他还回来。方子云说得对,一本好书应该属于能够读懂它的人。那么,就让我夏英杰来读这本书吧,读他的沉稳、敏锐,读他深不可测的那些谜。
她问自己:就这样突然爱上一个人,爱他什么呢?又怎么会爱上他呢?她找不到答案。但是,一个重大的决定已经在她脑子里形成了,直觉告诉她,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,眼下看似失之毫厘,将来的命运必是差之千里。她不想像现在这样没有一点激情地活下去,她要轰轰烈烈地爱一回,哭就哭个泪流成河,笑就笑个灵魂激荡。
原来女人的爱情并不需要大多的理性,而更取决于她的直觉。
那么,从何处入手呢?
前思后想,她认为目前是最佳时机。他是囚犯,失去了行动自由,始终居于一个地点,他是被动的,不得已的。而一旦他出狱便无疑于蛟龙入海,不但行踪难以确定,而且还会有各种因素的干扰。那时,对于自己征服目标非常不利。
人生如战场,战机稍纵即逝,果断是胜者必不可少的素质之一。即便是“乘人之危”也值得内疚一次。
夏英杰正想着心事,楼道里响起了脚步声,又在门口停住了。一个男人的声音说:“萍,我心里真的很痛苦。”
林萍冷冷地说:“关我什么事?我并没有说要嫁给你。”
男的几乎在乞求:“你知道的,我不能没有你。”
这种在电视剧里常能听到的道白令夏英杰几乎笑出声来,她打开灯起身拉开门,见一个曾是林萍“恋人”的男子站在门口,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,便说;
“这里是女宿舍,有话是不是等到明天再谈?”
其实,她本想讥讽那个男子两句的,可话到嘴边就变了词儿,而且显得温和、客套。那男子没想到房间里有人,窘迫之下赶快离开了。
林萍进屋甩掉高跟鞋换上拖鞋,一边卸妆一边问夏英杰:
“阿杰,你什么时候改那首诗?”
“你以为我真帮你改呀?我那是给你一个台阶下。”夏英杰说着,掏出那首诗放到桌子上。
“唉,算了,是我不知趣。”林萍嘟囔道,随后又精神一振,神秘地说,“告诉你一个最新消息,电视台要搞一次‘玉南小姐’竞选活动,冠军不但可以得一笔奖金,还有机会做电视台特约演员。”
夏英杰答非所问地说:‘你真放得下,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
生。”
林萍不以为然地说:“他爸爸不就是个处长吗?万一竞选我要是当了冠军,跟他不是太屈才了?我劝你也考虑一下,你什么都行,就是因为太行,所以许多男人不敢接近你。你也就少了好多做女人的乐趣。”
夏英杰笑笑没有回答。她铺好被褥披着外衣坐在床上,用被子盖住腿,拿起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翻着,脑子里想的还是自己的事情。她忽然问林萍:
“知道.‘此地无银三百两’吗?”
“当然知道。”林萍说。
“那么,如果你知道了埋银子的地方,你会怎么样?”她又问。
“那还用说,挖出来嘛。”林萍不假思索地说。
夏英杰不再说什么,心里却暗道:看来,这是人性的本能。
四
夏英杰经过一个月的慎重考虑和心理准备,于一九九二年六月秘密前往上海。
从玉南到江州,普通大客车一路颠簸,一路灰尘;从江州到上海,火车上人声嘈杂拥挤不堪。夏英杰在忍受艰辛之中油然升起一股勇士出征的悲壮感,虽然她并不能断定最终的福祸,但至少她敢于主宰自己的命运,至少曾经争取过。
到达上海,她找了距看守所最近的一家旅社住下。其实“住下”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有间房子可以从容地装扮自己,重要的是形象。她对o已有一条审美原则:适当突出气质,淡雅、自然,既不失女性的柔美,又避免夸张的艳丽。
下午三点钟她来到看守所,还是那套接见程序,还是那间房子,只是气氛略有变化,毕竟这不是初次见面。
宋一坤与她对面坐下,并没有客套之辞、脸上也显得缺乏表情。
“怎么不说话?”夏英杰不得已先开口了。
“我在等你说。”
夏英杰微微一笑,从礼品包里取出一条“万宝路”,拆开,连同火机一起递给他;
“我知道你上次就抽这个,请吧。”
宋一坤点上烟,道:“请你回去转告子云,这样破费下去我可承受不起,他那点收人找了解。情我领了,点到为止。”
夏英杰说:“这次来上海不是顺路,而是专程,与方子云没
有任何关系。”
宋一坤抽着烟沉默片刻,淡漠地说:“我帮不了你什么。”
“没人要你帮忙,我过得挺好。”夏英杰淡淡地说,“我这次来就是想看看你,没别的。”
宋一坤说:“对不起,我还是不懂,请你解释一下。”
“你不该逼我。”夏英杰语气加重了一些,道,“你不必马上就懂,对你毕竟太突然了,当然需要有个过程。”
原来如此。
这个情况是来一坤根本没有料到的,他再次陷人沉思。许久,他才问:“方子云告诉了你什么?”
夏英杰坦然地说:“我确实向方子云了解过你,但方子云告诉我的,不会比你的眼睛告诉我的多,也不会比邓文英的审查告诉我的多。这是我自己的事。”
宋一坤凝视着这个气质淡雅、姿色迷人的女人,慢条斯理地抽烟,不说话了。
“你必须说话,我想听你说话。”夏英杰以命令的口吻道。
无奈,宋一坤自嘲地苦笑了一下说:“人贵有自知之明,三教九流里我是哪一流的我自己清楚,你这样做对你自己是轻率的,是不负责任的,也是我承受不起的。这次我欠你一个人情,但是以后你不要来了,来了我也不见你,这不正常。”
“来不来是我的事,在你出狱之前这事恐怕由不得你。”夏英杰平静地说,“我得承认,迈出这一步很不容易,可既然敢来,就不是你一句话可以打发得了的。在你出狱之前的五个月里,我会按月来看你。我了解过了,你的出狱时间是十一月十六日。”
宋一坤心里暗自惊叹:这丫头,不简单哪。
两个人又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,静静的屋里,他们几乎都可以听到对方的心跳。
宋一坤觉得接见的时间快到了,说了一句:“不要再来了,我会使你失望的。”
夏英杰也说了一句:“我每个月都会来,我根本就没有奢望过。”
这次见面非常生硬,时间也不长,并不比第一次见面好到哪里。但是夏英杰明白,见面的时间和内容都是次要的,重要的是见面本身。
毕竟,有一个开端了。
(待续)
第二章
已经到了深秋时节。
天渐渐冷了,秋风吹动满地飘落的黄叶,卷起一阵阵尘土,给大地蒙上了一层苍凉的色调。夏英杰怀着一种比秋色更为苍凉的心情,以个人的名义第五次来到上海。
这一天,是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十五日。明天就是宋一坤出狱的日子。
过去四个月里,夏英杰曾四次秘密去上海,她成功地瞒住了家人和单位,没有人知道她的意图和行踪。为此,她也付出了很多辛苦,她必须马不停蹄地在旅途中奔波,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返回,也争取使用最少的活动经费。她不能让后院过早地起火,也必须合理地支配她那点有限的积蓄。
然而,四次探望宋一坤,事态的发展并不令人乐观。每次见面都显得机械、生硬,客气之中三言两语了事。更有甚者,宋一坤竟然连她的名字都不曾询问过,他不想知道她的任何情况。这不是个好兆头,或者说她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。
宋一坤的缄默是出于自卑?出于傲慢?还是出于戒备?似乎都不成立,难道他不是人,
夏英杰找不到答案。
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非常愚蠢、荒唐,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可怜的小丑。然而,她不是一个容易动摇的女人,虽然她一直无法明确道出究竟爱他什么,但这个男人身上肯定有一种东西是她所渴望得到的,那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。
来上海之前,她对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都做了充分估计,她自信有办法,有能力控制局面。尽管她心绪不佳,但是她告诫自己:冷静、沉着,最后一刻见分晓。得一人者得一生,这是聪明女人一生中最关键的一战。
夏英杰在旅社中度过了失眠的一夜,她把该考虑的问题重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,最后把思路落在邓文英身上。她知道这个女人一定会来,那将是一个十分尴尬的场面,甚至包含着火药味。
躲是不行的,应该沉着、从容,把被动转化为机会、资本。
天刚亮她便起床了,八点钟,她退掉房间步行来到看守所。
大门口,三辆轿车沿路边依次停放,一辆白色豪华“皇冠”,一辆黑色“奥迪”,一辆红色“桑塔纳”,有七八个男人站在路边。夏英杰还是第一次看到看守所门口的这种景观。
她一个人在马路的另一侧站着。这时,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穿过马路朝她走来,这人西装革履,戴着眼镜。他打量着夏英杰客气地问:
“请问,是夏英杰小姐吗?”
夏英杰警惕地看着对方:“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?”
那人递过一张名片:“我是坤哥的朋友。听说你每个月都来看坤哥,可是不凑巧,我们一次也没碰上过。”
名片上印着:上海梅克林酒家经理赵洪。
夏英杰问:“那些人都是来接宋一坤的?”
“宋一坤?”赵洪一愣,随后看着夏英杰笑着说,“你口气不小哇,坤哥身边直呼他名字的人,还真是不多呢。”
夏英杰心里微微一震,这是她第一次感到宋一坤的威严。同时她也意识到,宋一坤的朋友不仅只是方子云一种类型。她歉意地说:“对不起,我真的不知道。”
“没什么,也许你本来就该例外。”赵洪说,“夏小姐,你在这里不太方便,请到车里等吧。”
夏英杰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,是担心邓文英来了以后发生冲突。于是说:“谢谢你。我站这儿挺好。”
赵洪也不便再说什么了。
宋一坤终于出现在看守所的门前。在经历整整一年的铁窗生涯之后,他平静地走出来,走过大铁门,步入自由的天地。他的神态不像是在迎接自由,更像是刚刚完成了一项使命。深秋的早晨有些凉,他穿着的蓝色中山装外面还套了一件棉背心,那样子不伦不类,很滑稽。
众人一下子围了上去,问长问短,格外亲热。而宋一坤却没什么反应,只是“嗯”了两声,使人觉得不近人情。看样子那些人已经习惯了,并不在意。
宋一坤转过身,重重地望了一眼看守所的高墙铁门,眼睛里掠过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冷光。
就在这时,一辆黑色“皇冠”轿车开过来,在宋一坤身边停下。这辆“皇冠”,夏英杰见过,也领教过主人的高傲。尽管她有心理准备,但还是免不了有些紧张,觉得心跳骤然加快了。
衣饰华贵的邓文英从车上下来,她迅速环视了人群一遍,把目光停在夏英杰脸上。她感到吃惊,眼睛里充满了敌视和恼怒。
她意识到了可能发生的事情,但是还不能最后肯定。她走到来一坤面前,柔声说:
“一坤,我来接你。咱们回家吧。”
“离题了。”宋一坤提醒道。
邓文英彻底绝望了,她苦笑着点点头:“对于这个结局我有思想准备,我要是男人,大概也是这个态度,所以我不怨你。我伤害过你,可你不给我补救的机会,也不必恨我了。剩下的法律手续你随时都可以找我,只要公道,我不会难为你。”
“谢谢。”宋一坤客气地说。
邓文英绷着脸走到夏英杰面前,用讥讽的口吻问:“夏小姐,这次来上海不会又是顺路吧?”
事到临头,夏英杰反而平静了,说:“顺路来是事实,专程来也是事实。”
邓文英冷冷地说:、“一是一,二是二,不是你的责任我不会强加给你。我承认你很有眼力,可我和一坤毕竟还有一纸婚约,你该不该有点内疚呢?”
“有。”夏英杰承认。
“那好,我给你一个平衡心理的机会。”邓文英说着,挥起手朝夏英杰脸上狠狠地抽了一记耳光:“我告诉你,一坤的情况我心里有数。属于我的东西,不离婚是我的,离了婚也是我的,这是法律给我的权力。”
说完,邓文英钻进轿车,车子打了一个弯开走了。
刚才那一记响亮的耳光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更英杰身上。无论更英杰心理准备多么充分,但她毕竟是一个女孩子,当耳光落在脸上的时候,她还是忍不住流出了眼泪,泪水大滴大滴地屈辱地往下淌,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剥光了衣眼,站在大庭广众之下无地自容。
这场冲突是完全可以避免的,但却发生了,这个事件犹如一部宣言,使原本模糊不清的事态变成了既定事实呈现于众人。宋一坤在心里暗暗叫苦,他越是不堪重负,夏英杰就越给他加码。
“上车吧。”他对众人说了一句。
夏英杰坐在白色“皇冠”车内,宋一坤和赵洪坐在后排。司机小马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。
赵洪给宋一坤点上烟说:“坤哥,客房预定在上海大厦了,那里比较安静,风景也好。你要带走的电脑、音响和款子我在你走的那天再送来,安全一些。你房间的电话已经报给阿海和孙刚了,约定下午三点与你通话。晚上周董事长要在和平饭店单独请你吃饭。中午我那里安排了两桌,算是给坤哥接风吧。按你的意思,现在咱们去看刘金龙。”
“钱带了吗?”宋一坤问。
“五千元,一分不少。”赵洪拍了拍文件包,停了一会儿又说,“坤哥,是不是先去选衣服,然后再去看刘金龙?”
“不必。我是看朋友,不是耍威风。”
赵洪说:“金龙在公司里就吃里扒外,后来又出卖你,一年牢狱之苦不说,还扔进去四十万,公司也垮了。这种小人还去看他,我做不出来。”
“都是吃五谷杂粮,谁能没点毛病?”宋一坤道,“为这废了金龙两条腿,过分了。”
“那也是报应。”赵洪的语气里丝毫没有同情的成份。
宋一坤不再与他争辩,转而问:“是谁通知周立光来的?”
“谁也没通知,是周董事长自己要来的。他现在的身份不便到看守所,所以让秘书代劳了。他还怕你不高兴呢。”
“形式主义。”宋一坤说,“他根本不该来上海。”
“农民企业家嘛,重义气。”赵洪说,“当年如果不是你给他那个机会,也许他现在爬不了那么高。”
“谁告诉你的?”
“他自己说的,而且说过不止一次。”赵洪解释。
车子拐进一条不太喧闹的街道,道路的一侧是一个菜市场,一看便知是居民区。
司机指了指右前方说:“大哥,到了。”
车子往前滑了十几米停住,众人纷纷下车。一时间只听“嘭嘭嘭”关车门的声音一个劲儿地响。‘
赵洪带着宋一坤走到前面,夏英杰跟在身边,其他人紧随其后。走了几步,赵洪往前一指说:
“看,就在那儿。”
顺着赵洪手指的方向望去,路边的台阶上面有一个挂着“精修打火机”的木牌子的小摊位,一张长方形的旧桌子上竖着一根铁棍儿,上面用铁丝串着许多打火机的废壳,桌子前边摆着各式各样的充气筒,桌子的一端靠着一双又脏又黑的木制拐杖。摊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,乱糟糟的头发,精瘦,脸上皱巴巴地刻着苦难的条纹,穿着一件与他的脸同样皱巴的廉价西装,不成样子。
由于没有生意,他坐在椅子上低头看书,全然没有理会有人朝他走过来。
赵洪远远地就开始招呼:“金龙!”
刘金龙抬起头朝这些人看去,愣了一会儿,又低下头看书,至于能不能看进去只有他自己知道。
“金龙。”宋一坤快步走过去,老远就伸出手来,却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,便尴尬地收回来。
尽管宋一坤衣衫破旧,却仍不能平衡他居高临下的地位。站在他身后的那些人,一个个面色冷淡,目光里充满了敌视、鄙夷。在众人目光的逼视下,刘金龙更显得孤零、潦倒。
刘金龙放下书,拿出一包廉价香烟自己点上一支,拿烟的手微微有些颤抖。他狠狠地往未一坤脸上吐了一口烟雾,冷笑着说:
“我算着你今天该出来了,本想躲几天,可你我朋友一场,不给你一个出气的机会显得我金龙不够意思。现在你看到我这副德性,该满足了?”
“屁话!”宋一坤说。
赵洪插上一句:“金龙,坤哥放出来连衣服都没换就来看你,你说话要讲……”
宋一坤用手势制止他说下去,示意他把钱拿出来。宋一坤把厚厚的一叠人民币放到桌子上,诚恳地说:
“钱不多,暂时贴补一下生活。我刚出来,等以后情况好转了,我会关照你的。”
刘金龙试图抬起手把钱推开以保持一份尊严,可那只干瘦的手似有千钧之重,好容易抬起来了却没有去推,而是压在了钱上。与生存相比,尊严太可怜了。不知是由于屈辱还是由于感激,他流眼泪了:
“坤哥,拿回扣的事我确实干了,我认账。可举报的事真不是我干的,到死我也不认这笔账,打断我两条腿,冤哪!现在老婆离婚带着儿子走了,就剩下我和老娘,这个家完啦。”
来一坤心情非常沉重,他想说几句安慰的话,却怎么也说不出口,无可奈何地拍了拍金龙的肩,转身离开了。
众人拥着宋一坤上了车,又是一阵“嘭嘭嘭”关车门的声音,那情形,使人联想到影视片里黑社会的某种场面。
夏英杰坐在车里,心中被一股寒气笼罩了,她觉得宋一坤城府太深、太复杂了。她想,如果方子云知道他的那封举报信竟是今天这种结果,不知该作何感想?
车子快到目的地了,宋一坤对赵洪说:“我讲四件事,你记一下。”
赵洪忙把本子和笔拿出来。
宋一坤说:“一、中午的饭局取消,后面两辆车的人各自回去。我一个山村穷小子,无须洗尘。二、你马上把电脑和磁盘送到客房,我要用。从现在起到十七号晚八点以前,我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。八点半你把款子和音响送来。三、你安排一个司机陪小马一起把车开到江州,十七号晚九点出发。小马一个人走夜路不行,驾驶技术也欠火候。你的司机到江州后自己乘火车返回上海。四、你马上着手安排两张十八号晚开往江州的软卧,十七号晚上必须把票拿到手里。”
“我记下了。”赵洪合上本子,又遭,“午饭已经定好了,出席的人都是过去公司的同事和熟人,你不出席,怕是不合适吧?”
“你去解释。”宋一坤的口气不容置疑。他的确有重要的事情,需要时间。而这一切与夏英杰有直接关系,他不能让夏英杰在外面久留。
车子开到上海大厦门前,赵洪下车对后面的人讲了些什么,这些人又重新钻进车里。宋一坤下车朝他们歉意地摆摆手,目送着赵洪他们离去了。
上海大厦一眼望去给人高贵气派的感觉。四周洁净,风景很美,外白渡桥举目可望,桥上车流如水,桥下碧波粼粼。
夏英杰的房间与宋一坤相距十几米,而且规格也不一样,她住的是豪华套间,而宋一坤住的则是标准间。宋一坤把夏英杰的房间环视一遍,然后目光落在夏英杰脸上,说:“小姐,以后我该怎么称呼你呢?直呼夏英杰显然不合适,叫小姐又大客气了。”
“原来你知道我的名字。”夏英杰嘲讽地说。
“是警察告诉我的。”宋一坤坦白道。
夏英杰想了想,说:“你就叫我阿杰吧,这样省事。”
“那好。”宋一坤取出钱交给她说,“阿杰,一会儿电脑送来我要打一些文件,你和小马去给我买衣服。我身高一米七五,胖瘦就是这样子。”
夏英杰点点头,问:“要哪种档次的?”
“过得去就行。破小子讲究什么?”
宋一坤交待完后去了自己的房间,他关上门脱下棉背心,从中山装口袋里取出一个笔记本,坐在沙发上再一次审阅。
笔记本里密密麻麻四万多字,是他近两个月里写成的。他要把这些文字重新整理,输人电脑。
“夏姐,还满意吗?”宋一坤离开房间后,小马问夏英杰。
夏英杰摇摇头说:“太奢侈了,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,既不踏实,也不自在。”住豪华饭店,坐高级轿车,这种不劳而获的待遇给夏英杰的心理造成了巨大的压力。仅仅凭性别就能轻易得到的东西,肯定会包含某种发霉的味道,这使她无法平衡自己的人格。
“这与轻薄女子有什么两样?”她自卑地问自己。她希望早点离开上海,尽快翻过这令人尴尬的一页。就目前而言,她只能被动地接受这一切,承受别人轻蔑的眼光。
小马说:“大哥等着换衣服,咱们走吧。”
“去哪儿买?”她问。
“当然是批发市场。同样的东西,大商场里要贵一倍。”
“我也是这个意思。”夏英杰对小马说,“你先下去等一会儿,我马上就来。”
小马离开了。
夏英杰走到宋一坤房间摁响了门铃,进去后她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。
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,他问:“有事吗?”
“现在你已经自由了,我想知道你怎么处置我?”她问。
宋一坤平缓而又武断地说:“现在不讨论这个问题。”
夏英杰无奈,把钱从包里取出,从中分出了一些,然后还给他,说:
“用不了这么多钱。”
说完,她转身走了。
小马驾车朝上海的一个服装批发市场驶去,见身旁的夏英杰一言不发,便想缓和一下沉闷的气氛。
“夏姐,听说你是记者?”他问。
夏英杰点点头,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我叫马志国。”
“听口音,你是上海人?”
“父母都在上海,可有什么用?”小马伤感地说。他一边小心开车,一边讲起了自己的身世。
十六岁那年,小马因父母离异而成了孤儿,两个家庭都不要他,他便在大街上擦皮鞋糊口。
宋一坤到上海办公司不久,公司院内的简易修车棚里不知何时起每天晚上多了一个男孩子,总是早上背箱子出去,晚上回来席地而睡。
一天上午,宋一坤从办公室出来准备乘车外出,无意中发现男孩子没有去街上挣钱,而是睡在车棚里一动不动。他走过去叫了两声也没反应,用手一摸,原来男孩发高烧已经不省人事,便当即抱上车送医院抢救。后来,他把男孩收留在身边。开始,男孩在公司里干杂活儿,由于勤快、懂事、守规矩,深得宋一坤喜爱,就出资培养他当了司机,为的是有门手艺好生存。
夏英杰同情地看了小马一眼,心里的阴云也因此释放了许多。她笑着对小马说:
“你很会转移话题。”
小马不好意思地笑了:“我就是想说明大哥是好人。”
评价宋一坤是不能用“好人”或“坏人”这种简单概念的,这一点小马不会明白。她看着街景问道:
“那位赵洪经理为什么会听坤哥的?”
“他以前是大哥的秘书。”小马解释道:“一年前他借大哥三十万元和这辆车开了一家餐馆,也发了,那辆红色桑塔纳就是他刚买的。本来大哥是应该拿股份的,大哥没要,可能还账的时候会算点利息。”
“这么说,你给赵经理开了一年车?”
“今天正式结束。”小马轻松地说,“想不想听段音乐?”
“当然想。”夏英杰笑着说。
车内响起了音乐。
夏英杰立刻便听出这是一首名为《密西西比河》的美国音乐。强悍、有力的节奏,低沉、浑厚的男声伴音,使人仿佛能感受到地下的岩浆在涌动,随时都可能爆炸、喷发。这支曲子如此富有感染力,似乎每一个音符都在撞击人的灵魂,给人以深沉,给人以悲壮,给人以征服世界的使命感。
她从这支曲子里看到了宋一坤内心世界的一角,随即问:
“除了这一首,坤哥还喜欢什么曲子?”
“还有一首《教父》。”小马奇怪地问,“你怎么知道这是大哥喜欢的音乐?这盒带子我保存一年了,今天刚拿出来。”
夏英杰没有回答,也无法回答,解释这个问题需要特定的条件,需要与之对应的文化和境界。她默默地自语:《教父》好听,可真正能听懂的人又有几个呢?
批发市场里人潮拥挤。夏英杰在小马的引导下转了一个多小时,花了三千多元为宋一坤购置了从里到外的全套衣物,包括领带、皮鞋、袜子。带来的钱全花完了,她又拿出自己的钱给他买了一件风衣。天冷了,只靠里面一件羊毛衫已不足以御寒。
回到大厦,刚走近宋一坤的房门便听见里面电脑打字的声音,显然赵洪已经来过了。夏英杰停住脚步,让小马把衣物送去,自己回房间去了。
几分钟后,宋一坤打来电话:“阿杰,我让小马去和平饭店接周董事长了,中午小聚一下,就免去了晚上的马拉松饭局,既不失礼又节省了时间。你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,一小时后咱们去餐厅。”
夏英杰想了想,说:“我去不合适,就免了。”
“免不得,饭总是要吃的。”他似乎是在命令。
“好吧。”夏英杰同意了。
午餐的确是名符其实的小聚,一张小圆桌只坐了他们三个人,饭菜也非常简单。从谈话中夏英杰得知:周立光原是民工队的包工头,两人是同乡,而两人相识却是因为一起经济欺诈纠纷,宋一坤为这场纠纷连续写了三篇报导,披露了某官商的欺诈行为,引起了社会有关部门的关注,为周立光的民工队挽回了十几万的损失。周立光组建了建筑工程队之后,承接的第一个工程就是宋一坤介绍的,当时正值他任厅长秘书。周立光的成功使他成为穷县里的致富能人受到推崇,在县政府的支持下他联合另外几支建筑队组建股份有限公司,总部设在深圳。
四
十一月十八日晚,宋一坤即将乘火车离开上海,周立光和赵洪前来送行。夏英杰在窗前看着他们在站台上交谈,脑子里却装满了自己的事情。想到火车开动之后,她与宋一坤将有二十个小时单独在一起,心里暗自说:最后摊牌的时刻,到了。
此时的宋一坤与刚出狱时判若两人,一套合体的深蓝色西装与白色衬衣、暗格领带和暗花羊毛衫配在一起,他随意地站在那里,不经意地流露着他那种独特的淡然和高贵,加上那件高档风衣披在肩上,更显出一表人材。只是那张白净的脸依旧缺乏表情,不尽如人意。
周立光身材高大、强壮,一副老板派头。他笑着问:“老弟,真的没有考虑余地了?”
“你都看到了,”宋一坤说,“我现在是内外交困,需要时间休整,所谓攘外必先安内嘛。等有一天活不下去了,我会投奔你讨口饭吃。”
赵洪一笑,说:“周兄,你现在能给坤哥的只有那把董事长的交椅了,坤哥不会去的。”
‘夏英杰听着也不由地笑了笑。
“言重了,言重了。”宋一坤连着说了两遍。
小马和另一名司机已先行离开上海,所有重行李全部随轿车拉走了,只有夏英杰手里的这只皮箱除外,这里面装有三十多万元现金和几个电脑磁盘。这就意味着:宋一坤的重心已经从上海转移了。
列车驶出不久,大多数旅客都人睡了,软卧车厢里已经很少有人走动,过道里静悄悄的,只有车轮撞击铁轨发出的有节奏的声音。窗外,依稀可见远处的灯光如星星一般在流动。
夏英杰还是第一次乘坐软卧,既看不到硬座车厢里的拥挤,也看不到硬卧车厢里的脏乱,这里安静、舒适。
宋一坤在上铺,他把那只双密码自动报警皮箱锁在床铺的铁栏上,躺下休息了一会儿。确切地说,对夏英杰的事他已经在心里做出决定了,然而怎样表述却是一个难题。他在努力协调自己的思路,选择最佳的方式。
夏英杰在下铺,虽然她十分疲劳却毫无睡意,她在等着宋一坤最后的裁决。应该说她已经推断出几成了,她能够分析出宋一坤大体上的态度,但是她需要知道细节,知道每一个具体的问题,然后才能拿出相应的策略。
人,她是要定了。
她见同包厢的另外两位旅客已经睡了,便起来伸手碰一下宋一坤,轻声说:
“咱们谈谈吧。”
夜深了,过道里空无一人。宋一坤轻轻把包厢的门关上,在过道里与夏英杰对面坐下,把烟放在小桌上。
“江州已经没有你的家了,你下一站去哪里?”夏英杰问。
宋一坤答道:“先去玉南油田,一是送你回家,二是给方子云一个经商的机会,让他负责与专家合作研究一个专利产品。然后我回山东老家,陪姐姐待一段日子。”
夏英杰心里止不住一阵酸楚,涌上来的泪水使眼睛蒙上了一层薄雾,她沉默不语。
宋一坤看在眼里,严肃地说:“为了这次谈话我已经思考很久了,今天晚上只讨论一个中心问题,就是你和我。为了充分说明问题,我们有必要从头谈起,否则中心问题就说不明白。所以,请你拿出点耐心来。我们缺乏的不是时间,而是你对我的了解。”
夏英杰点点头。
“请你先谈谈你的家庭。”他说。
夏英杰简要地介绍道:“我一家四口人,父亲是地质研究院院长,母亲是油田职工医院外科主任医师,哥哥是油田外事办公室翻译。我是北京大学毕业,在《玉南日报》社当记者。”
“书香门第。”宋一坤下了结论,说,“了解你几句话就够了,因为你涉世浅而透明度高。但是了解我就得费点口舌。方子云除了向你介绍我的身世之外,有没有提到过一封举报信?”
“没有。”更英杰肯定地说,她不会忘记自己的承诺。
“那好,就从这封信说起。”宋一坤从西服里取出一封信递给她,“你先看看这封信。”
夏英杰打开信,借着微弱的灯光看下去——
坤哥:
签证、机票全都办好了,时间大紧来不及向你道别,托赵洪转交这封信,请坤哥原谅。
维也纳那边请坤哥放心,叶红军全部替我们安排好了。当然,是看你坤哥的面子,我们心里有数。
按坤哥的意思,你的“皇冠”轿车和三十万资金总作价五十万元已经交给赵洪使用,不算股份,只按银行一年的定期存款算利息,合同我们替你签的,由小马保管一份。
公司这场官司你一个人顶了,我们无话可说,只图友情后补。据调查,举报人是刘金龙,我们花了几个小钱废了他两条腿,也算给坤哥一个交待吧。
来日方长,还望坤哥保重身体。
王海孙刚
一九九二年二月二十五日
夏英杰把信还给宋一坤,问:“你想告诉我什么?”
“第一,正如刘金龙自己所说他是冤枉的,只是他有口难辩,他只是一场阴谋的牺牲品。那封举报信其实是我自己所为,是我毁掉了这个人,也毁掉了那个家。第二,王海和孙刚与我合作了两年,可我还是坑了他们。因举报偷税而损失四十万是坑他们,诱使他们出国发展也是坑他们,为的是有朝一日让他们俯首帖耳,为我所用。第三,我借钱给赵洪并不是出于仗义,而是为了阻止这笔钱落到邓文英手里,赵洪不知道他只是别人手里的一件工具而已。我想告诉你:我既不高尚也不坦荡,我与他们只是利益的组合,或者说,是由骗子和傻瓜组成的集团。”
夏英杰注意到,宋一坤在谈举报信时只字未提方子云。然而,她却要感谢方子云曾经给她的提示,使得她此时依然能够保持表面的镇定。她问:
“你为什么要举报自己?”
宋一坤拿出一支烟放到嘴上,见没有弹烟灰的地方,只得又收进烟盒。他没有直接回答问题,而是问:
“林枫,江州中行信贷部主任,有印象吗?”
夏英杰心里一震,脱口说:“这个人半年前已经被执行死刑,伏法了。怎么,你跟这人,有关系?”
据报道,林枫在任期间利用各种手段侵吞公款五百七十万元,案发后偷渡澳门。警方在国际刑警的协助下经过三个多月的追捕,在澳门将他捕获归案,经过江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审理判处死刑,于一九九二年五月十三日在江州市执行枪决。同案宣判的还有另外四个人,分别以偷渡罪、窝赃罪、窝藏罪判处十二年至五年刑期不等。这是一个轰动全省的大案,在全国也有影响。曾一时,省电台、电视台和各种报刊纷纷连续报道此案,可谓人人皆知。
难道宋一坤与案件有关?夏英杰不敢往下想了。
“我与他,算是不远不近的朋友。”宋一坤沉思着说,“当年他当省劳模时我曾采访过他,便有了一些交往。我在省侨办工作期间也经常与他在场面上见面,关系更进了一层。我辞职后是他介绍我与王海和孙刚认识的,他们是林枫的上海同乡,在江州开餐馆十一年。当时林枫帮我贷款五十万元,期限为一年,王海和孙刚各出资两百万元。我们一起来上海办公司。协议规定我占百分之二十的股份,以智商投资为主,担任总经理。两年中公司盈利三百多万,现在那辆车和这箱钱就是我的收获。从这一点,没有林枫就没有我的今天。”
宋一坤停顿了一下,接着说:“林枫帮我的动机可用三七开解释,三分出于友情,七分思路却在意大利,在叶红军身上、他是为将来的后路作感情投资。叶红军是我大学时的朋友,关系密切,他是以留学生的身份进人奥地利,后来移居意大利。这个人脑子灵活,善于交际,很有活动能力。”
夏英杰似乎领悟到一些东西了,问:“林枫案发后找你了?”
“如果那样,我还能坐在这里么?”宋一坤反问道。他摇摇头说:“我得到消息时他还蒙在鼓里。林枫出事前半个月,江州检察院曾来人向我调查那笔贷款的事,检察官来公司隐瞒了真实身份,临走时又要求我严格保密,否则要负法律责任。我意识到,林枫要出事了,而林枫这种人是决不会为几个小钱弄脏手的。于是我断定:只要他没有落网,就一定会来找我。当时表面上平静,可事态已经明朗了,林枫躲不过检察院,而我也躲不过林枫。”
“我能理解你。”夏英杰说,“帮林枫实际上已经救不了他了,而且你和叶红军都得搭进去。不帮他,你落个贪生怕死、忘恩负义的名声,对你这种人可能是个损失。”
“场面上的人全凭一张脸打发日子,失去了威望和信任,那就寸步难行。”来一坤说完沉默了片刻,看着她的眼睛忽然问道,“如果是你,你会怎么办?”
对这种冷不防又包含多重意思的提问夏英杰丝毫没有准备,她愣了一下,不说帮,也不说不帮,而是说:
“不知道。也许我举报,也许沉默。如果我能解开这样的难题也就用不着打你的主意了。”
“让谁解都伤脑筋。”宋一坤继续说,“我权衡一夜,认为只有监狱才能解决我和他之间的问题,而如果付出坐牢的代价,那就必须从全局出发,着眼于长远利益,把各方面因素都考虑进去。于是,我勉强制定了一个计划,第二天一上班我就把材料员刘金龙辞退了,为下一步行动埋下伏笔。如果林枫直接被捕,那就是一场虚惊;如果林枫潜逃,他必然得有一个暂时藏身的过程,而我就利用这个时间差把自己先一步送进牢房,即使他侥幸逃出去了,我也多了一个投资的朋友。”
“这个时间差不好掌握,稍有偏离就会弄巧成拙害了自己,早了不行,晚了也不行。你当时在上海,怎么能及时得到林枫潜逃或被捕的确切消息呢?”夏英杰问。
“我在报社工作三年,熟人总少不了。对林枫这种重头新闻省报能落后吗?”宋一坤以反问的形式回答。接着说:
“等林枫派人和我联系的时候,我已经失去自由了。因为辞退刘金龙在林枫案发之前,我被捕又在林枫派人来上海之前,所以没人怀疑这两件事之间有内在联系,人们只知道刘金龙因拿回扣被炒鱿鱼了,然后怀恨在心而举报了我。至于王海和孙刚出于感动而分担了四十万元的全部损失,这也是在意料之中。况且,那时他们正有求于叶红军,就更需要表现一下。”
夏英杰记得,刘金龙确实承认自己拿过回扣。她想:可怜的刘金龙到死都不会明白,他有没有拿回扣其实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他符合整体计划的需要,他符合充当牺牲品的条件。也许,他根本就不知道公司漏税的事。宋一坤什么都不说,只是启发、引导别人的思想,让别人用自己的头脑去推断出错误的结论。
她想了一会儿,说:“有一点我还是不明白,王海和孙刚出国发展正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,维也纳又是一座人人向往的世界名城,可你为什么反而说是坑了他们呢?”
“作为计划的一部分,我在举报自己之前给叶红军打电话讲了三件事。一、以访友的名义来上海,实际为了与王海和孙刚见面。二、王、孙二人早有出国之意,见面后必然会流露出此意,要答应他们。三、要尽全力在较短时间内把他们办出去。当时的情况,一方是有目的而来,一方是急于找出路,所以一拍即合。
王海和孙刚回了出国梦,而叶红军也因此得到了一万美元的辛苦费,双方都满意。”
面对夏英杰的疑问,宋一坤进一步解释道:“解体公司,那是我决定坐牢的附加原因之一。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对于我白手起家、自我测试这个阶段来说是合理的,而两年的实践之后,我既有了自信又具备了一点资本,这个价码就不太公道了。但是我不能讲出来,只能潜移默化,顺其自然。今天放他们,是为了明天收编他们。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,况且我还不是好汉,我既需要资金,也需要人。”
夏英杰说:“如果他们在维也纳发展很快,会逐渐形成居高临下的优势,恐怕不是你收编他们了,而是他们收编你。”
来一坤摇摇头,分析道:
“维也纳固然好,但那是一个工商发达,投资饱和的高消费社会,是富人的天堂,普通中国移民除了打工很少有发展机会,加上语言不通、资金薄弱和种族歧视等多方面的限制,决不是王海和孙刚这种半文盲可以打天下的。大多数中国人出国并不是要在国外发财,而是为了杀回马枪,以外商身份发中国财。而王海和孙刚是无能为力的。人贵有自知之明的潜台词是,人很少有自知之明,当他们碰破了头,开始怀念两年赚三百万的时候,他们就知道该归队了。”
夏英杰心里像灌了铅一样,又沉又堵透不过气来,她觉得宋一坤正用他的高智商摆弄一只魔方,而他身边的人都在某种磁力的作用下有规律地运动。他用最小的代价渡过了一场危机,进一步树立自己的威信,强化了生存环境。
夏英杰有理由相信:她是惟一目睹宋一坤解剖自己的人。此时的宋一坤已经剥去伪装显现出不可告人的一面,他是赤裸的,然而又是真实的。王英杰为这份不可多得的坦诚所感动,她能够体会出这其中的分量,也就是说,她在宋一坤心里已经占有一席之地了,她不再是无足轻重。
该讲的都讲完了,宋一坤站起来,点上一支烟走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去抽。夏英杰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随后跟过去。这里的噪音大,车轮有节奏地响个不停。
夏英杰把水递给他,说;“你讲了这么多,也许是想把我吓回去,可我没那么脆弱。其实,你没有自己所描述的那么坏。”
“不是那回事。”宋一坤说,“我讲了那么多目的只有一个,让你根据真实情况做出自觉自愿的决定。但是,这并不妨碍打发你回家。我暂时还不能跟邓文英离婚,确切地说是离不起,一旦离婚就必然涉及财产问题。邓文英的心思我知道,她学的是管理专业,又去法国专门进修服装设计,她有能力单干,可一直苦于没有资金。我的情况她了解,我也从没打算瞒她,毕竟夫妻一场。她的条件是:五十万元每人一半,而我的一半还要借给她使用一年。这个条件不满足,她是不会在离婚书上签字的。”
“你的打算呢?”夏英杰问。
“我想,还是应该控制住现在的主动权。”宋一坤扔掉烟头,喝了一口开水,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,说:
“我对将来有三种考虑。上策,在时机成熟的时候集结所有可以调动的力量打一个大战役,解决根本问题。中策,依靠现有的资本搞一个产品,慢慢滚雪球。这两种结果都不会亏待邓文英。下策,万一我一败涂地,只好重操旧业,耍笔杆子混饭吃。
如果能争取最好的一种结果,你我之间的问题就不难解决了。”
“你是说,我来找你就是为了图谋财产?”夏英杰觉得自己被轻蔑了,屈辱的感觉又涌上心头。
“不能那样讲,但也不能不负责任。”宋一坤感触地说,“我的婚姻之所以失败,根本原因就在于邓文英对我期望过高了,期望与现实之间毕竟有距离。我只是一个普通人,直白地说只是一个山村穷小子,我没有三头六臂。如果你因为我而毁掉现有的生存基础,这个代价不是我可以承受的。从零做起,或者从负数做起,我没有把握包打天下。”
夏英杰看着宋一坤,她沉思了许久之后缓慢而压抑地说:
“女人嘛,总是相对自私一些。如果你肯为我做出牺牲的话,我希望你放弃手中的一切,满足邓文英的要求。”
“用这么大的代价证明你的清白?”来一坤以反对的口吻问。
“或许你不在乎,可对我却很重要。”夏英杰语气沉重地说,“我想证明我和娼妓之间的区别,不是零售自己,也不是一次性买卖,而是一种正常的、不伤害人格的感情关系。当然这很难说清楚,很多女人甚至一辈子都没有说清楚的机会。可我有这种机会,就看你给不给我。”
“形式主义。”宋一坤说,“活命是第一需要。”
“你夸大事实了。”夏英杰诚恳地说,“如果你仅仅是活命而不要求贵族生活,我自信能够养活你。我对你、对将来都有信心,我希望你能退居到和我平等的位置上,我们相依为命,从零做起,共同创造将来的生活,你和我两个人的生活。”
宋一坤不为所动地说:“财富的含义很广泛,它包括知识、经验、感情、信任、伦理、爱心等等,而不仅仅是金钱。我理解你的心情,你也不必说服我。我对你是有安排的,对你来说理解的要执行,不理解的也要执行。”
“让我干什么?”夏英杰问。
“还记得我手里拿过一个笔记本吗?”来一坤说,“那是我在看守所里用了两个月专门为你准备的,是一份非常详细的小说大纲。我把本子烧掉了,把内容重新整理全部输人电脑,没人知道这件事。我把电脑留给你使用,一年之后等你写完了我会和你联系的,我估算了一下,大约三十万字可以完成。”
“写小说?”夏英杰自语,这个念头她连想也没想过。
“这是你的强项。”宋一坤耐心地解释道,“我告诉你,记者是一辈子为他人做嫁衣的职业,很难出人头地,而一本畅销书可以使你一夜之间红遍全中国。当然,现在文坛已经十分拥挤了,要想脱颖而出非得有点刁钻的招术不可,我自信有把握帮你杀出条血路来。你安心写书,干你自己的事业,无论我的情况怎样恶化都不会影响你的前途。”
费了这么多口舌,绕了这么大圈子,终于把最后那张牌打出来了。然而夏英杰根本不为所动,她坚信:人是第一宝贵的,只有真正抓在自己手里才可以踏实、安心。她在心里说:
女人有女人的一套打法,到了玉南就由不得你老兄了。
(待续)
第三章
经过二十个小时的旅途,火车于次日下午五点钟到达省会城市江州。江州市人口五百多万,是中国的重要交通枢纽,人口流动量大,商业十分发达,自古就有商都之称。
小马在出站口已经等候多时了。
宋一坤没有直接启程去玉南,而是在江州看望了一个人——
林枫的妻子。他大致询问了一下林枫被捕判决的情况,安慰林妻一番,临走时留下一万元现金。做完这件事他良心上宽慰了一些。
到达玉南时,已是夜里九点多钟。
宋一坤住进东方大酒店,随后让小马开车去接方子云来酒店,同时送更英杰回宿舍休息。
老朋友久别重逢自然十分亲切,只是两个人见面的情形显得平淡了些,仅仅是笑着握了握手,连句问候的话都没说。
麻烦,时间长了就悟出来了,这也算是坐牢的一点收获吧。”
“这是方便千家万户的事,我看肯定有市场。”方子云兴奋地说。
宋一坤摇摇头,说:“仅凭这一点是不足以打开市场的,还必须考虑到产品本身的保健作用,要在原材料上做文章。这种材料应该具有以下几个特点:一、永不生锈。二、没有任何金属异味。三、能够在沸水中分解出多种人体必需的微量元素。也就是说,原材料不是简单的不锈钢,而是由多种原料科学配制的合成物。这就需要有关行业的专家从理论和实践上研究、实验,能否成立还是一个未知数。”
方子云想象着说:“如果研究出这种材料,那产品就多了,锅、铲、勺什么都能造。”
“具体就由你去做了。”宋一坤说,“我给你一年的时间,给你十万元经费,轿车归你使用,小马给你做帮手。”
“轿车我是绝对不会用的。”方子云急忙摆手。
宋一坤说:“接送专家你用得着。”
“不用,不用,需要的时候我可以叫出租车。”方子云一口否决。
“那好,我就不勉强了。”宋一坤看着一脸兴奋的方子云,将考虑已久的话说了出来:
“我提出三个原则。一、不能因此而失掉工作,要把失败之后的糊口问题处理好。二、不能与官方科研机构合作,那样会丧失主动权,而且代价高昂。三、研究、实验的场所一定要设在玉南,绝对由你控制,对研究成果你必须能熟练使用和操作,产品专利权必须是你的。我有个建议:如果油田具备这样的人才,可以利用业余时间把他们组织起来。当然,聘用离退休人员更好。”
“那你呢?”方子云问。
“我到乡下待段日子,看情形而定。”宋一坤平缓地说,“你不必听风就是雨,也不要急于答复,这事不能像写诗一样情绪化,你认真考虑一下,明天给我答复。”
“没那么复杂,”方子云说,“我只问一句,万一失败了,我负什么责任?”
“如果让你负责,我根本就不找你谈。”
“那就没问题了。”方子云非常认真地说,“你信任我,我也不是没脑子的人,我知道该怎么精打细算,论吃苦我这人没说的。”
“越说越离题了。”宋一坤摇着头若有所思地说,“我敢肯定,你不是一个称职的商人。你对诗的感情不是一个穷字就可以抹掉的,我是担心有一天你后悔了,你和我都会为难。”
“这个问题,半年前从夏英杰给你捎口信那会儿我就考虑好了。你放心吧,我是铁了心挣钱去。”方子云口气像是在起誓。
“试试看吧。”来一坤点了点头,说,“车子你既然不用,我就连小马一起带走了。明天上午让小马陪你把钱存入银行,然后你们把这台电脑给夏英杰送去,中午大家一起吃顿饭,我就启程了。”
“何必安排得那么紧张?”方子云提议道,“你难得来一趟,明天下午我陪你到黄河滩打野兔去,放松一下。我也好久没玩枪了。”
“还是那支小口径步枪?”宋一坤问。他早就听方子云炫耀过,可一直没见过,据说是花了八百元从黑市上买来的。到底是诗人,情趣、爱好总是与众不同。
方子云说:“等有钱了再配一只瞄准镜,就完美了。”
“‘我劝你还是早交出去的好,私藏枪支是违法的,别闹出点事情来得不偿失。”宋一坤笑着提醒他。
“我又不去杀人越货,只是调剂一下业余生活,就是真被查出来,充其量也是没收枪支罚两个钱而已,没大事。”方子云有点失望地说,“你没这个雅兴就算了,也省我几颗子弹。”
“还是谨慎一点好。”宋一坤道。又说:“我这次来也没什么好送你的……”
宋一坤指着一个箱子说:“这是一台高级音响,是叶红军在奥地利时送给我的,在国内得卖一万多元。我没你那么高的艺术修养,我到乡下也用不着,就借花献佛送给你了,一会儿小马送你回去时顺便抬过去。”
“不行,”方子云说,“太贵重了,我不能接受。”
宋一坤说:“你是精神贵族,送你音响是文化交流。咱们之间,就不用又臭又硬了吧?”
“那,我就半推半就啦。”方子云笑着转而问,“看样子,你不准备带夏英杰一起走了?”
宋一坤点点头却没有说话,他不想谈论这个问题。他现在没家、没业,连自己也不敢断言将来会怎样。如果带着夏英杰,他不能想象那将是一种什么尴尬局面。
负不起责任的感。府,他是不敢接受的。
夏英杰十分疲劳,回到宿舍一头倒在床上。但是她却不敢睡,她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,她不会眼看着宋一坤从玉南走掉。
将来的事情太渺茫,她要的是现在。
此刻,她的思路已不在玉南油田,而是在遥远的海南,在一个名叫江薇的女同学身上。她坚信自己的计划能够迫使宋一坤留下,她所关心的是离家出走之后的落脚点。
“看来。真要到天涯海角了。”她对自己说。
将近十二点的时候,林萍终于回来了,她一见夏英杰便表现出夸张的欣喜,叫道:
“阿杰!什么时候回来的?”
“我九点就来了,一直在等你。”夏英杰从床上坐起来。
“等我?”林萍感到有些意外。
“我有件重要的事想请你帮忙。”
“只要我能办到的,没话说。”林萍显得很自信。
夏英杰让林萍坐下,说:“这半年来我每个月都要出去几天,家里人以为我出去采访,报社以为我出去旅游或生病,其实我每次都是去上海看一个人。这件事我不想让外人知道,你能保证吗?”
“我要是告诉第二个人听,我不是人。”林萍举起右手起警道。
夏英杰摇摇头,说:“你只能告诉一个人,就是我爸爸。而且明天一早就去他办公室讲给他听,讲完就没你的事了。”
“这好办。”林萍问,“我说什么呢?”
“按我的话去说。”夏英杰告诉她,“我半年来瞒着家里和单位五次去上海,是看望看守所里的一个犯人,他有老婆可没工作。十六号他放出来了,我和他一起住了三天,今天他跟我一起回来,我把这边的事情料理一下准备跟他离家出走,就算出去流浪吧,因为还不知道往哪里去。你告诉我爸,今天晚上我没和你住在一起,只是回宿舍换了几件衣服就去东方大酒店了,和他睡在一起。”
“你疯啦!”林萍吃惊地瞪大了眼睛,本能地说,“这种事瞒还瞒不住呢,你反而……”
“让你说你就说。”更英杰平静地补充道,“你告诉我爸,这几个月来你一直劝我,但是我听不进去,你只好出卖我了。记住,你要单独和我爸谈,不能有任何第三者在场。”
“你是不是真疯了?”林萍仍然不敢相信。
“现在说不明白,以后你就懂了。”夏英杰说着动手拉开被子躺下,她太困了。
“阿杰,他真有老婆吗?”林萍还想打听。
“明天再谈,我真坚持不住了。”夏英杰吃力地答了一句,闭上眼睛睡了。
“不可思议。”林萍轻轻嘟哝了一句。
休息一夜,夏英杰的精神好多了。
早晨,她踏进报社大楼在过道的出勤考核表看了一会儿,发现自己名字后面的小黑旗最多,分数也最低。她自嘲地一笑走开了,却没有去办公室,而是去附近一家五金商店,买了一把又尖又利的刀子放进皮包里。
回到报社时,在楼梯口遇见林萍。
林萍紧张地压低声音说,“见到你爸爸了。”
“怎么样?”夏英杰忙问。
“脸都黑了,后来又变白了,他马上就会来找你。”
夏英杰拿出三十元钱递给林萍说:“你在办公室留点神,从我跟老爹离开报社算起,一小时后你坐的士去我家。记住,不是我让你去的。”
“这事我能办好。”林萍把钱推开,担心地问,“阿杰,你不会出事吧?”
“没事。”夏英杰故意轻松地笑笑,说,“谢谢你这么帮我,我会记住的。”
“那好吧,我上班去了。”林萍将信将疑地走开了。
按照宋一坤的安排,夏英杰此刻应该待在宿舍里等着小马送电脑和磁盘,然后一起吃午饭。但是,她现在把那些都统统置于脑后,她有自己的安排:出其不意,攻其不备。
她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情,甚至可以想象出父亲被激怒之后那种可怕的神态。其实她的心情非常紧张,她所表现出来的只是表面上的平静,她需要父亲从她平静的表情里感受到她的决心,她的不可动摇,从而默认她的选择。她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赌徒
了,她把自己的生命、前途、名誉全部押在了这场赌局上,一胜
俱荣,一败俱损。
她走进办公室与同事打了几声招呼,然后坐在桌子前拿起一张报纸,而眼睛却一直注视着窗外。果然,一辆伏尔加轿车驶进报社大院,她太熟悉那辆车了,从车里下来的正是她父亲——一个五十多岁很有学者风度的知识分子,此刻他一脸阴沉,目光里注满了压抑的愤怒。
更英杰急忙下楼,见到父亲后一脸甜笑说:“爸,您怎么来了?我在楼上一眼就看见了。”
“来找你。”父亲冷冷地说,“上车吧,你妈这会儿也在家等你。”
夏英杰故作茫然的样子,顺从地上车。
由于司机在场,父亲一言不发,车内只听见轮胎与路面磨擦发出的“沙沙”声。
夏家住在二楼,面积七十多平方米,家具不多但很讲究。夏英杰一进门就看见母亲坐在客厅里抹泪,而父亲则把两道门都关上了。
夏英杰明知故问:“妈,您怎么啦?”
“你干了见不得人的事,还有脸问哪!”父亲一反往常的斯文,指着女儿的脸怒喝。
夏英杰愣了一会儿,挤出两个字:“林萍?”
母亲抱着一线希望问:“林萍说的事都是真的吗?”
“是真的。”夏英杰低声回答。
恼羞成怒的父亲挥手朝女儿脸上打去,然而动作只做了一半就在空中僵住了,二十多年的宠爱使他即便在这种时刻也舍不得打女儿一下。他无力地垂下手,从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,而香烟却在他的两指间不停地颤抖。
夏英杰的眼泪猛一下涌了出来。在父母的心目中,她是公主、是掌上明珠。她真希望父亲的手打在自己脸上而不是停在空中,只要能使父亲的心好受一些。她想对父亲说点什么,却找不出一句双方都能接受的语言。
“你爸这张老脸让你给丢尽了!”母亲流着眼泪说,那语气里包含着彻骨的失望。
沉默了片刻,父亲痛心地说:“你生在知识家庭,受过高等教育,又是记者职业,自尊自爱的道理无需我们多讲,正因为我们相信你的自主能力,所以也从不过问你的工作和私事。这几年你确实干得不错,可怎么就出了这种事情呢?”
“我没拿过他一分钱,用的都是自己的钱,而且他马上就是穷光蛋了。”夏英杰直截了当地说。
父亲长叹一口气说:“已经发生的事情先不追究,重要的是以后,现在刹车还来得及。道理你都懂,阿杰,当着你妈的面表个态吧。”
夏英杰以沉默代替了回答。
父亲欲将发作,但又极力按捺住了,说:“好吧,退一步。
我不评论那个人的身份,也不反对你的选择,但是在他离婚之前你必须中止与他来往。你既不能做第三者干扰他人婚姻,更不能跟他出走犯重婚罪。法律、道德总要讲吧?”
夏英杰站着没动,只是把肩上的皮包带子往里拉了一下。她的缄口不言使空气里骤然充满了火药味。
“你是说非得放弃一切去给那个男人做小老婆?”父亲额头涨起了青筋,再一次质问。夏英杰依然沉默。
父亲绝望了,经过一阵可怕的压抑之后,突然他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抓起茶杯朝电视机狠狠砸去,杯子应声炸成碎片,电视荧光屏也顿时爆裂。显然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,情急之中挥手朝自己的脸上打去,一边咬着牙说:
“我没养好女儿,我有罪、有罪……”
母亲急忙上前抓住丈夫的双手,回头对女儿喊道:“阿杰,你要把你爸气死呀?”
夏英杰此时竟表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镇静,她擦了一把眼泪悄然走进自己的卧室,轻轻关上门。随后,屋里传出一声极度压抑而又极度痛苦的呻吟,接着又是一种沉闷的响声。像是某种物体倒在地上。
母亲睁大惊恐的眼睛呆住了,似乎意识到了发生的事情。突然她大叫一声,发疯一样冲向女儿的卧室。
此刻夏英杰侧身倒在地上,腹部插着一把锋利的刀子,整个身子由于剧烈的疼痛而扭缩地抽搐。那双握着刀柄的手已经被鲜血染红了,红红的血开始顺着衣服往地下淌。
母亲腿都软了,险些昏过去。但她毕竟是有经验的外科医生,她哭着对丈夫说:“快拿急救箱,快呀!”
父亲被这突然的打击吓呆了,竟不知所措,嘴里本能而又语无伦次地说:“送医院,赶快送医院。打电话叫车来,不对,应该叫救护车……”
母亲急得发怒了,厉声喊道:“我说快拿急救箱。”
父亲这才反应过来。
夫妻两人像遇到天塌地陷一样忙乱成一团,丈夫端水、递送东西,妻子迅速检查刀口做急救处理。当那把一寸宽、六寸长的刀子从肉体里拔出时,上面沾满了血迹,母亲觉得比扎在自己身上还要痛苦,心都要疼碎了。父亲手上也沾上了血,嘴里神经质地嘟囔着:
“这丫头着魔了,这丫头着魔了……”
母亲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,惊恐地自语道:“天哪,再偏一公分就没救了。”
父亲急得也冒出汗,说:“还是送医院保险,还等什么?”
母亲意识到事情严重了,说:“这种事要是张扬出去你还让她怎么活?你下半辈子还怎么活?孩子要有个好歹我是挺不住的。我看这丫头是铁心了,一个人要真的想死,谁也看不住她。
现在我估计她已经没有危险了,可你能看住她一辈子?”
“你就赶快拿个主意吧,你是医生。”父亲已经没有主张了,双手发抖攥着衣服的下摆。
母亲沉思着说:“她现在需要输血,需要手术和护理,这些我都能办到,可以后呢?以后怎么办?这事得让那个男的知道,听听他会说些什么?”
“你从医院拿东西,别人会怎么想?”父亲问。
“我有办法、”母亲说,“现在重要的是保密,报社那边你给阿杰请假,就说老家有事需要她回去……”
话刚说了一半,偏偏这时候门铃响了。父亲急忙说:“不要开门,不要让人进来。”
父亲想把来人打发走,却没有想到来人是林萍,他把门打开了。
林萍进屋一看,大惊失色。
宋一坤一直在等夏英杰,此刻他正跟方子云在客厅里聊天,谈笑中他显得轻松、平静,而内心却焦躁不安,他的脑子完全被一种不样的预感占据了。
夏英杰没有按约定时间在宿舍等待,此时已是午餐时间却仍然看不到她的身影,这个现象极不正常。如果没有特殊原因她是不会失约的,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:出事了。
情况不明,多种可能性都存在,但是他必须从最被动的方面考虑,而他感觉最强烈的就是:如果夏英杰屡次上海之行已经不是秘密的话,那么他极有可能受到夏英杰家人或追求者的袭扰。
万一判断属实,决不能把方子云卷进去——这是他的第一个反应。他对方子云说:
“子云,我看你和小马先去吃饭吧,你们另找个餐馆。我留在这里,等她来了我们还有些话要说,也许今天就不走了,吃过饭让小马直接送你回报社,我会给你打电话联系。”这个理由使方子云不便多问,就同意了。
宋一坤站在窗前看着轿车走远了,便下楼到总服务台把装钱的皮箱存起来,以防不测。然后他回到房间。
几分钟后门铃响了,来人是一位衣着人时的漂亮小姐,她神色紧张,站在门口自我介绍道:
“我叫林萍,是阿杰的朋友。你是宋一坤吗?”
宋一坤点点头请她进来,问:“阿杰呢?”
林萍不等坐下就惊恐地说:“阿杰自杀了!”
宋一坤的脑袋“轰”地一下子就胀了,就疼了,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向头顶冲击。尽管他有所预感,然而事态严重到这种程度却是他始料不及的。他极力稳定住情绪,告诫自己:每临大事有静气。要镇定,镇定。
“血,全是血!”林萍恐怖地说,“电视砸了,东西都砸了,阿杰家里已经不成样子。阿杰用刀把肚子捅了,衣服、地上到处都是血。”
“先说人,人怎么样了?”宋一坤及时地提醒她。
“再偏一公分就没救了,幸亏她妈妈是医生抢救及时。”林萍仍是惊魂未定,接着说,“她现在需要手术和输血,你不要再等她了。她让你留下一个详细地址,以后她去找你。”
宋一坤松了一口气,问;“她为什么要自杀?”
“她要跟你出走,家里不同意,就闹起来了。现在她父母已经让步,同意她伤好以后随便到哪里,只要不再自杀能保住命就行。”
原来如此。
宋一坤冷静下来。只要人活着,其它任何问题都无足轻重,都会有得到解决的机会。这个事件来得太突然,令他猝不及防。
他到玉南毕竟还不足十五个小时,而夏英杰就在一夜之间把他深思熟虑的计划打乱了,就像一盘经过精心布置的棋局突然被掀掉一样。
他站在窗前沉思着,问自己:这是偶然的突发事件吗?他摇摇头,立刻否定了这种可能性。夏英杰是有头脑的人,她应该懂得如何掌握节奏和时机,避免在条件尚未成熟的时候过早地引发事端,避免没有意义的麻烦。然而流血事件已经发生了,这就说明它的意义应该做出另外的解释。从事件的时间、方式和地点来看,这是一个有预谋、有步骤的行动。这种方法很传统但却很高明,高明之处在于:我在这边点火,造成一种不可逆转的惯性、态势,迫使你在那边做出顺理成章的决定,既平息了家庭阻力,又达到了留人的目的,一举两得。
宋一坤又感动又气恼,心想:我一个普通之人怎能受得起你如此大情大礼?这是让我难做人嘛。目前是等待阶段,盲目搞大规模行动从时间、财力和机会各方面都不能成立,只有稳定才是上策。现在怎么办?带上她就从事实上构成重婚罪,而为了避免触犯刑律就必须首先与邓文英解除婚约,那样一来,他仅有的一点财力也会因此而丧失,局面将会对他十分不利。
“不合章法,完全不合章法。”他转过身像是自语,又像是对林萍说。
他也许很难理解夏英杰对感情的渴望和对平等的需求,他觉得局面急转直下,变得一团糟了。然而,这种局面却正是夏英杰所期望的,完全符合她的章法。她要的是人,是彼此处于同一生存起点,是不含任何杂质的感情。
宋一坤经过冷静的思考之后意识到:他已经没有选择余地了,只能按夏英杰的规定动作招架。一个女人能爱你到不惜牺牲生命,还讲什么呢?不要说浪迹天涯相依为命,就是火坑也值得为此跳下去。想到这里,他拿出纸笔坐在写字台前给夏英杰写信——
夏小姐:
一时不能适应你的打法,如此大情大礼使我不堪重负,索性趴下听候发落。显然你已经把程序和结果预先划定了,我按部就班即是,无须你来投奔。我马上去申办解放证书,同时按价码支付获得自由的所需款项。
既然我的建议已失去权威性,那就有必要调换一下你我所处的位置,借用女人常讲的一句话:我现在就是你的人了。玉南已是尴尬之地不可久留,我一到落魄之相也无颜还乡,办完江州之事我就地与你联络,请你给我解决吃饭问题。
宋一坤
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二十日
信中以“小姐”相称,字里行间不乏恼怒和怨气,毕竟人命关天地虚惊了一场,但是却并不妨碍信的实质。无论如何,真情之下他感动了,就范了,这才是最重耍的。
他把信交给林萍,问:“我以后怎么和她联系?”
林萍把一张纸条交给他,说:“这是阿杰让我交给你的,上面是她的呼机号码,由她给你打电话,这样会避免你和她家人在电话里不愉快。阿杰让你马上离开玉南,她哥哥还不知道这件事,怕他知道了以后来找你麻烦。”
“也只能这样了。”宋一坤无奈地说。
林萍便告辞回去交差了。
屋里只有他一人了,他吐口长气舒缓一下堵门的胸口,浑身乏力地躺倒在床上,从衣袋里摸出通迅录查邓文英在北京使用的手机号码。然后一伸手把床头柜上的电话放在胸口上,开始与邓文英联系。
解除婚姻关系,他和邓文英都必须在江州见面。
四
来一坤没能按原定路线继续他的家乡之行,而是被迫退回江州。与其说退回,倒不如说落荒而逃更确切,至少他这样认为。
情况突变使他不得不对自己所面临的形势重新作出估计,然而当务之急最让他挂心的却并不是他自己,也不是夏英杰,而是司机马志国。在他心目中小马还只是个孩子。他知道自己可能要过一段艰苦、动荡的生活,但是这种生活显然不适合一个孩子,小马已经够“动荡”了。
小马虽与他同回江州却并不知道所发生的事情。他们住在江州一家极普通的小旅社里,连小马也能感觉到:情况不妙。
两天后,邓文英按照来一坤指定的地点准时来到江州博物馆门口,这里是一片广场,开阔而又清静。只是刮起了西北风,树木摇来晃去,满地的枯叶被风吹着发出荒凉的响声。
两辆轿车在相距不到十米远的地方停下,两人下车后都往前走了几步。邓文英被寒风吹散了头发,她皱着眉头问:
“怎么选这种地方?”
“这里清静,我没想到会起风。”宋一坤说。
邓文英往四周扫了一眼说:“我知道你不喜欢咖啡厅一类的地方,附近有家西餐馆我们可以去避避风,按照老习惯还是我来请客,就算你陪我吧。”
这家西餐馆地方非常宽敞,铺着大红地毯,墙上挂着许多色彩鲜艳的油画,所有陈设都具有浓郁的西洋风格,服务小姐是清一色的俄罗斯姑娘。这里灯光柔和、环境优雅舒适,的确是谈话的好地方。
但是宋一坤的状况已经不允许他这样消费了。
选了一张桌子坐下,邓文英点了饭菜酒水,服务小姐很快就给上齐了。宋一坤喝了一口啤酒,开门见山地说:
“我的情况你都了解,连车算上一共五十万。我在上海收了五万利息,除去打点人情和必要的开销,大概还剩下一万六千元,就不包括在内了。现在我们就按五十万来谈。”
邓文英心情不好,只是喝酒,没有动面前的菜,说:“我记得你说过两句话,一是离婚不可改变,二是马上离婚不够现实。
你无非是怕资金拆散了影响整个投资实力,可你刚出狱就改变主意,我想大概是夏小姐给你闹出事来了。”
宋一坤慢慢地转动着面前的啤酒杯,问:“何以见得?”
“都是女人,基本招数总会懂一点。”邓文英冷笑一声说,“从表面上看好像是她成全了我,使我得到了所需要的资金。但是你给我的只是婚姻法所规定的这一次,可你却要给她一辈子。
这样一比较就看出了她的聪明和远见。”
“我现在需要自由,可自由掌握在你手里。”宋一坤说。
“女人也只有在这一刻才能显出点权威。”邓文英自嘲地摇摇头,说,“按法律,你我各分二十五万。我以前要求把你的那部分份给我一年,现在我让一步,给你留下十万做生活费。一年后我还你十五万咱们就两清了,夫妻一场你总不至于跟我算利息吧。
如果你同意这个方案,我们明天就去办理离婚手续。”
“我同意。”宋一坤点点头,然后说,“我有个协议之外的问题想和你商量,就是司机小马的出路问题。”
邓文英问:“你原来打算怎么安排他?”
宋一坤说:“小马拿到正式驾驶执照还不到一年,需要锻炼,这是他的基本生存技能。另外,我有心让他学几项专长,像烹饪、电脑打字之类,这对他将来独立有帮助。但是现在不行了,我甚至对解决他的基本食宿都有困难。”
“你还有十万元,怎么不行?”
‘那钱我借给方子云了,诗人的日子不好过,他想先经商挣钱,以商养文,曲线救诗。”
“既然情况发生了变化,你完全可以向他说明情况,把钱收回来。”
“借给别人的钱再收回,这种出尔反尔的事我做不出来。”宋一坤并不急躁,
“我并没有要求你,而是与你商量,我是怕这孩子跟着我受委屈,对他成长不利。如果你不同意我也不勉强。”
“我并没有说不管,我既然要办公司总得用人,不会多他一个,至少他还能给我开车。”
邓文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,然后问:
“听你的口气,你以后并不打算把他带在身边,对吗?”
宋一坤点点头,沉思了一会儿说:“我周围的那些人太有头脑。我自己也不是省油的灯。小马文化程度不高,没有多少社会经验,很朴实,如果长期和那些如狼似虎又狡诈的人在一起,我担心会毁了他,那种险恶环境他根本驾驭不了,只有被同化的可能。”
“王海说过一句话,跟坤哥做生意比抢银行还来劲。所以我能理解你对小马的担心。”邓文英说完,又道,“这么说我算是好人了。”
“我从来没说过你是坏人,也从没说过自己是好人。”宋一坤认真地说,“我们是两条十字交叉的直线,注定了要在一点上相交,也注定了各奔西东的轨迹。”
“走到这一步,是谁对不起谁呢?”邓文英似乎要讨个公道。
“不存在这个问题。”宋一坤说,“你我的结合本来就是一场误会。从我这方面讲,一是缺乏自知之明,二是没有经验。从你那方面讲,你的家庭和出身使你具有天然的优越感,是贵族阶层,这就决定了你对我的期望值。我是在社会底层挣扎的人,忍受的鄙视大多了,所以就特别希望得到尊重,但是你做不到这一点。用马克思的理论来解释,这是阶级本性。”
两人又是不欢而散,但问题解决了。
小马一直等在饭店门口,他伏在方向盘上想心事,种种迹象表明:大哥出事了,而且很可能波及到他的生存。这使他非常不安,但他决不打听,他已经习惯了沉默。
宋一坤从饭店里出来,上车时他一反常规坐在了前排,这就意味着:他有重要的话要对小马讲。车子启动后他对小马说:
“从明天起这辆车就归邓总所有了,你明天开这辆车跟她走,过几天去北京。以后你的工作和生活由她安排。大哥这边出了点事情,眼下照顾不了你。也许我的情况会很糟,你得有思想准备。”
“大哥……”小马刚要说什么,却被宋一坤的手势制止了。
“什么都别讲,我知道你要说什么。”来一坤很伤感,他点上十支烟默默地抽了一会儿,这才说:
“你跟着我也帮不上忙,反而添乱,也影响你自己。你不是那种赌命的人,也不该赌命,你该去过正常人的生活。我不会对你撒手不管的,一旦条件允许,我会帮你干点独立的营生。男人要靠自己打天下,往最坏的方面考虑,朝最好的方向努力。”
“大哥,我记住了。”小马重重地说。
“你工作这几年存了多少钱?”宋一坤问。
“四千多元。离开上海之前我都取出来了,藏在汽车里。”小马回答。
宋一坤说:“我给你准备了五千元,你一起带上,万一我不能东山再起你就得靠自己了,所以这钱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动它,那是保命用的。”
小马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。
五
夏英杰险些丧了性命,却终于完成了一生中最具有决定意义的一笔,当她拿到宋一坤的信,看到那句“请你给我解决吃饭问题”时也忍不住地笑了。
然而,自从她与宋一坤通了电话之后,她的那点笑容便顷刻间烟消云散了,取而代之的是负疚、难过和焦急。宋一坤为了她而付出了沉重的代价:原定的计划被打乱,失去了投资基金,轿车也没了,连小马也不得不离他而去,在这寒冷的季节里他一个人孤单单地守候在江州,没有人去关心他、照顾他。想到这些她就忍不住想哭,她恨不能一步跨到他身边与他同风共雨,相依为命。这时候,什么前途、未来统统都不重要了,一个“爱”字占满了她的全部身心,再也容不下任何一点其它的东西。
夏家的事情是关在屋内发生的,没有在外界引起任何传言,一切都像往常一样平静。但是夏英杰却无法保持平静,她的焦急只有她自己最能体会。这些天她因刀伤在身不便出门,于是打电话便成了她惟一的工作,她已经决定落脚海南,正由她父亲代她办理调离手续。
夏英杰选择海南是出于三个方面的考虑:一是远离家庭避免人们说三道四,二是政策开放适合有才干的人生存,三是有朋友接应减少盲目性。江薇是她北大读书时的同班同学,毕业后一直在海口工作,几年中她们也一直保持通信来往。
夏英杰的父母在玉南油田都有一定的活动能力,帮女儿办调动不算难事,不到一星期就把所需要的手续办好了。
其它准备工作也在有序地进行:她委托江薇预租房子,联系工作。她让宋一坤按地址把电脑和两箱书籍提前托运海口。她征得父亲同意,把家里为她将来扮嫁妆的一万元钱支取了。拿到档案后,她立即电话通知宋一坤订购机票,随后确定了离家日期。
十一月二十八日凌晨四点,夏英杰就要离开家了,因为飞机是上午九点从江州机场起飞,她还要赶三个多小时的路程,她和宋一坤将在机场会合,父亲历来反对用公车办私事,这一次却破例了。她的全部行李只有两只箱子,包括衣物、药品和少量的书。因她刀伤尚未痊愈,所以由林萍同车护送。
叮嘱的话母亲已经说过无数遍了,临别时只有酸楚的眼泪。
父亲近日一直少言寡语,只是到了临别的最后一刻才把心里的话道出来。他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沉重地说:
“爸舍不得你走,可事到如今也只能由你去了。早点来信别让你妈挂念,境况不好也别硬撑,家里的门随时为你开着。记住,如果让我知道了你在外面日子不好过,你就是躲到天边我也得把你找回来,家里没人笑话你。”
就这样,夏英杰含着热泪离开了玉南油田。
伏尔加开着大灯行驶在夜幕里,林萍故意让司机把录音机打开,为的是干扰他的听力,便于她们谈话。林萍的心情与夏英杰截然不同,她觉得更英杰是往火坑里跳,最终很可能毁掉前程。
如果让她选择,她决不会选择来一坤这种人。
车子行驶近三个小时,天已亮了,眼看离江州越来越近。林萍觉得应该规劝夏英杰几句。她尽量压低声音说:
“阿杰,你马上要走了,我想说几句话留给你以后参考,如果我不说憋着又难受。”
“既然憋着难受,那还是说出来好。”夏英杰笑着说。
林萍说:“宋一坤比你大十岁,坐过牢离过婚,没钱没地位,连起码的谋生职业都没有,更别说房子了,就是论学历他也不如你,为这种人死去活来的,值吗?女人青春很短,哪个不是趁着有姿色早为自己做打算?等人老珠黄,一切都晚了。我的意思是千万别一条道走到黑,看着不行就早点回头。”
夏英杰并不生气,反而感激林萍的友情。她说:“判断一个人不能只看表面,衡量一个人的才干也不能单凭学历。感情这东西就更复杂了,很难用简单的推理说清楚,各有所求嘛。你的心情我理解,我会保重的。”
夏英杰此时的心情非常复杂,胸口像堵了块石头那样沉闷而焦躁。自作主张槁这么大行动,她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,原有的格局全被她打乱了,尤其是冲击了宋一坤的生活,如果他因此丧失了发展机会,进而跌入低谷无力回天,那她夏英杰无疑成了罪人。
这种负荷是何等沉重。
到达江州机场的停车广场,夏英杰顾不得伤痛,更顾不得取行李,下了车就往候机大厅奔跑。宋一坤透过玻璃也看到了远远跑来的她,便出门接应。他穿得太单薄了,寒风扑面而来把他的风衣掀起,顿时打了个冷颤。
夏英杰人还未到,泪水已经涌出了眼眶,她忍着伤痛不顾一切地奔过去,将宋一坤拦腰紧紧抱住,竟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。
那是一种什么心情呢?爱怜、愧疚、幸福、难过……她平生初次与一个男人的身体贴得这样紧,自己竟全然不知,仿佛他们已经相识很久很久了。
宋一坤历来以沉稳见长,此刻也乱了章法。公共场所男女抱在一起成何体统?他觉得有无数双眼都在看着他,寒风之中竟也冒出了虚汗,心想:
这倒是治感冒的好办法。
林萍既对宋一坤没有好感,也不愿妨碍他们亲热,行李送进大厅后她告辞了,只是临别前再三嘱咐夏英杰:到了海南一定要来信。
候机厅里,夏英杰向来一坤介绍了玉南和海口的情况,然后指着一只箱子笑着说:
“嫁妆钱和档案都在里面;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再回玉南工作,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人了。”
宋一坤在江州一个星期,这使他有足够的时间审视残局,他冷静分析了自己面临的形势,认真研究了每一个问题、每一种可能性,本着生存与发展兼顾的原则,在脑海里对今后的策略做出了通盘考虑。但他现在还不能讲,他需要了解海口的实际情况,进而修正和补充自己的思路。
他没有沿续她的话题,而是感叹地说:“我万幸的就是你还活着。否则我连补救的机会都没有,这辈子怎么打发?”
夏英杰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暖流。
宋一坤望着夏英杰,心里在想:短短半年里她五次往返上海,即便节省开支也需不少费用,现在又带来一万元,这对普通的工薪阶层来说几乎就是天文数字了,而这其中所包含的感情又何止金钱可以计算,她把能够付出的一切都付出了,包括生命。
夏英杰问:“想什么呢?”
宋一坤摇摇头,说:“我在想,生气归生气,可一个男人活到这分儿上,该知足了。”
他觉得心底有一团火,在凝聚、在升腾。
(待续)
第四章
海南到处是青枝绿叶,与寒冷的内地截然是两个世界。
客机在海口机场平稳降落,夏英杰和宋一坤随着旅客的人流依次走下飞机。夏英杰身着一件看似款式简单实际上设计精良的
风衣,飘逸的长发披在身后,右肩挎着一只精美的女式皮包。左手提着小巧的皮箱,仪态迷人,格外引人注目。一
宋一坤提着两只大箱子跟在夏英杰身后,脸上没有一丝表情。
进人大厅,夏英杰站在人群中四处观望,寻找前来接她的人。就在这时,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“夏英杰”,就见一个身着警服的姑娘快步走过来。夏英杰也高兴地叫了一声“江薇”,上前几步与她握手。
宋一坤站在旁边一言不发,显得拘谨而尴尬,他的性格很不适应这种场合,更不适应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角色。
毕竟,这个环境不是由他来支配的。
江薇今年二十四岁,一身合体的警服给她的清秀之中增添了几分英姿。她热情而不失文雅,眼神里透着一股精明和自信。她在海口工作已经三年了,现在是《警事周刊》报社的记者。
夏英杰介绍说:“一坤,她就是江薇。”
宋一坤点点头算是回答了。
出了大厅,江薇让他们在停车场的一侧等着,自己向停车场的深处走去。一会儿,她开着一辆桑塔纳轿车停在夏英杰身旁。
行李装上车后,江薇说,“咱们现在先去看房子,然后我带你们去旧货市场买点家具,你们就可以住下了。晚上我去接你们吃饭,一来算接风,二是谈一下找工作的事,我已经约了万达贸易公司的刘经理,是女的,四十多岁,她正缺一名秘书,对你的条件挺感兴趣,估计问题不大。”
“那就多谢了。”夏英杰客气地说。
车子驶出机场半个多小时,在市区的一幢居民楼前停下,江薇让宋一坤留在车里看着行李,她和夏英杰上楼去看房子。
这是一套两居室的房子,其中一间已经有人住了,这就是说厨房和卫生间将由两户人家共同使用。厨房面积很小,卫生间里既没有浴盆也没有淋浴,非常简陋。
江薇介绍道:“这房子是同事的,一直出租。这里离万达贸易公司步行只有几分钟路程,房租也低,基本符合你的要求。”
夏英杰点点头说:“下去吧,看一坤有没有意见。”
江薇锁上门,边下楼边说:“你在玉南挺好的,突然带个男人到这里来,我不了解情况也不便多说。这里条件确实差一些,如果他也能出来工作那就不一样了。”
“我能养活他。”夏英杰随口说。
江薇有些困惑,但也不便多问。
宋一坤静静地站在车旁,说不出为什么,他心里很不舒服,所以下飞机之后一直没有说话。此刻他终于开口了,对走过来的江薇说:
“我能不能上去看看?”
“当然可以。”江薇把两枚钥匙递给他,“一单元三楼十七号,进门后再开左边的屋门,右门已经租出去了。”
宋一坤去看房子,但很快就回来了,显然并没有细看。
“可以吗?”夏英杰问着,其实已经看出答案了。
宋一坤把钥匙还给江薇,然后问夏英杰:“在玉南实际上是我服从了你,本着平等的原则,这次是不是该轮到我坐庄了?”
夏英杰温和地说:“玉南是特殊情况,以后不会再发生了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宋一坤心里有底了,摸出一支烟点上,不慌不忙地抽了一口,然后对江薇说:
“江小姐,阿杰的思路事出有因,但不符合总体规划,海口作为逃难的过渡是不可以打持久战的,最多给她一年,基于这种考虑,我谈几点。一、我们是落荒而来,应该夹着尾巴做人,晚饭的场合不适合我们,所以你的盛情我们心领了。二。阿杰身上有伤需要休养,以后得集中精力写一本书,所以不能出去工作,请你替我们向刘经理表示歉意。三、这间房子临马路,噪音大灰尘多,空间和设施都不理想,连起码的通讯条件都没有,这种环境既不能适应阿杰写作,也不能用来接待客人,所以不能租用。四、海口只有三样东西对阿杰具有实际意义,户口、时间和写作环境。现在的问题是,怎样最有效地使用资金,降低过渡代价。
我不知道阿杰在你这里能有多少面子,也不知道你的实际承受能力,对于你的帮助我们表示感谢,失礼之处也请你原谅,但彼此直言是有必要的。”
夏英杰有些紧张,担心话说得太重了,很想婉转地解释几句,但因她对宋一坤的安排一无所知,所以也不敢贸然插言。
宋一坤自有他的考虑:如果江薇只是提供这种帮助则没有本质上的意义;如果他的要求超出了江薇的承受能力则不必强人所难。他给了夏英杰一次表现机会,也看到了她敢于艰苦创业的精神,但他是男人,他有责任维护她的形象和自尊,更得为她的前程考虑,他自信还有这个能力。
江薇愣住了,她不知道夏英杰有伤,更没想到两个同路人竟有这么大的思路差距。此刻她顾不上其它,忙问:
“阿杰有伤怎么不早说?发生了什么事?”
夏英杰平静地说:“私奔嘛,总得胁迫一下老爹,没事了。”
江薇不容争辩,硬是把夏英杰扶进车里坐下。她后悔自己不该在情况不明时就贸然行动,也在心里责怪夏英杰。本来,以夏英杰的美貌、资历和才学突然带个男人落魄到这种地步,这使她一直困惑不解,到了这会儿才似乎找到了一点答案,尽管她还需要了解内情,但是有一点已经可以肯定了:他们根本不是普通意义上的闯海南,而是临时过渡。她从宋一坤的沉默里,从他讲话的言辞。层次和语气里都感到了一种运筹帷幄的自信,那是习惯了支配和独立的语言。
她站在夏英杰身旁,手扶着敞开的车门说:“宋先生,我和阿杰同窗四年,她是冲着我才来海南的,这个东家我是坐定了。
如果你们不考虑工作和交通,那问题就简单了。请上车吧。”
车子启动后,夏英杰对江薇歉意地说:“对不起,让你白忙了一场,我不是有意的。”
“我无所谓。”江薇笑着说,‘今天我也算开了眼界,都到私奔的情分了还各搞一套,少见。我猜宋先生也被你胁迫了。”
夏英杰得意地笑笑。
轿车出了市区沿外环路行驶,沿途风光秀丽,到处都洋溢着南国特有的韵味。渐渐地,轿车驶进一片住宅小区,一幢幢楼房整齐排列。周围是农田和一批正在施工的建筑,不远处是大海,隐约可以听到海浪拍打礁石的响声。
江薇把车停在一幢楼前说:“搬行李吧,四楼。我感觉你们可能会满意,就是交通条件差了点,步行十几分钟才有一个汽车站牌,搭车到市区得半个多小时,因为这个小区没有全部竣工。不过生活没问题,附近有一个小菜场。”
江薇抱着衣物,宋一坤提着两只箱子一起上楼来。
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,约六十多平方米,没有装修但很整洁。客厅里有一台十二英时的黑白电视机和一套桌椅,卧室里有一张大床和衣柜,另一个房间靠墙立着两个摆满书籍的简易书柜,写字台上放着一部电话,厨房里有一台小冰箱。或许是因为热带气候的缘故,这里惟一值钱的东西是一台一拖二分体式空调,分别安装在客厅和卧室。由于家具不多,整个房子都显得格外宽敞。
宋一坤放下箱子,把房间打量一遍说:“可以。是你的房子吗?”
“这么好的挣钱机会当然不能留给别人。”江薇笑道。她先让夏英杰躺在床上休息,然后去厨房拿一只锅给宋一坤,说:
“从现在起我是客人,所以得由你们管饭。楼下左边三十米外有家小饭馆,你去买三碗炒面,我来泡茶。”
宋一坤接过锅出去了。
江薇烧上水,马上到卧室说:“伤在哪里?快让我看看有没有问题?”
夏英杰只得解开衣服让她看了一眼。
“天哪,你真玩命了。”江薇吸了一口冷气,惊叹着问,“到底怎么回事?”
“以后慢慢告诉你。”夏英杰系上扣子,笑着说,“没想到三年不见,你连房子都置上了,到底是特区出息人。”
江薇说:“没那回事,我这是在吃老爹的革命老本。我老爹干了十几年缉毒警察,仇人太多了,组织上考虑到他的安全,去年把他调到北京去了,家也迁到了北京,那套旧房子就留给我了。因为旧城改造房子需要拆,我就得了这么一套新房子。”
夏英杰问:“你为什么不一起去北京呢?”
江薇说:“留下来有房子嘛。如果到北京,哪年哪月能挣到一套房子?我哥能把夫人带回父母家住,人家是儿子,女儿就没有这种特权了。”
夏英杰笑着问:“老实说,有男朋友没有?”
“碰不上合适的。”江薇摇摇头说,“我可没你那么好的运气,如果找个看一眼就费劲的男人,我宁肯独身。”
夏英杰担心地问:“我们把房子占了,你怎么办?”
“我办公室里有个套间。”江薇说,“其实你们不来这房子也是闲着,我工作太忙,来一趟也不方便。你们住这里也省得买家具了,东西简陋一些,但是很清静,环境也不错。”
夏英杰说:“只要他满意就行,刚摸了他的老虎屁股,得哄着才行。”
江薇认真地说:“这个人不简单,我劝你早点结婚拿住保险单。”
“我不想委屈他。”夏英杰温情地说,“他抗战了几年,这个星期刚领到解放证书,轿车和资金全离掉了,这次又是我把他胁迫来的,这种时候给他上套他肯定害怕。我现在也不计较形式和名分,只要能相依为命就行。”
江薇只顾说话,直到开水发出尖叫才赶快跑进厨房泡茶。夏英杰起来洗一把脸,接着擦桌子,搞卫生,清洗长时间闲置不用的碗筷和茶杯,一会儿功夫,屋里明显有了生气。
半个小时后宋一坤端了一锅炒面回来,江薇把炒面分成三盘摆在客厅的圆桌上。
吃过饭,三人在客厅里喝茶。
江薇说:“我已经请假了,你们不用担心时间。还需要采购一批食品,如果阿杰身体能行,下午我们俩去市区办这些事。宋先生有什么要我办的事尽管直说,也许我能帮上忙。”
“咱们亲兄弟明算账,先谈房租。”宋一坤说,“按我的估算,这套房子年租金七千元,包括家具折旧。水电气和电话费另算。”
“如果让我租房,我不会出这么高的价。”江薇笑着说。
“那就这样定了。”宋一坤说,“这对我们是最经济的选择,如果租空房子就得购家具,至少得多花一万元。接着我们再谈阿杰的户口,江小姐可以委托某个人去办,费用实报实销,包括经办人的辛苦费。”
江薇问:“既然阿杰不在海口久留,有必要落户口吗?”
宋一坤解释道:“她总得有个身份,至少办护照时需要。写作是她的强项,我应该在这方面扶持她,一旦情况好转,我想让她出去走走,接触一下西方文化,这对她发展有好处。”
“我明白了。”江薇点点头,考虑了一下说,“我父亲有一个老朋友是南都饭店的总经理,关系非常好,把阿杰的工作关系挂在南都饭店我想问题不大,落户的事按照正常渠道不需要花钱,这事由我去办。”
“那么,现在就付房租,否则我走路都不知道该迈哪条腿。”宋一坤说着就去打开箱子。
“有那么严重吗?”江薇问道。
“有。”夏英杰抢着回答。
毕竟,她更了解宋一坤。
夜幕悄然降临了。
经过一天的奔波与劳累,宋一坤终于在海口安顿下来。晚饭后他就一直在书房里写信,根据不同的人和不同的目的决定信件的不同内容。他一共要写六封信:
意大利——叶红军
奥地利——王海、孙刚
玉南——方子云
深圳——周立光
北京——邓文英转达马志国
上海——赵洪
六封信中有一点是相同的,就是告之自己的通讯地址和电话号码,保持联系,便于了解各方面的动态。
夏英杰穿着宽松的浴衣从卫生间里出来,黑亮而潮湿的长发自然地披散在肩上。她见茶杯里水少了,便端起杯子去厨房续上热水。从本质上说,她觉得自己已经是他的妻子了。
宋一坤放下笔,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,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,问:“你说,为什么要用写信这种方式?”
“这样显得庄重,其实你是为了省一笔电话费。”夏英杰站在旁边说。
“那就从这里开始谈起。”宋一坤说,“你去客厅拿把椅子来,我不习惯仰着脸和别人谈话。”
夏英杰知道早晚会有这次谈话。
宋一坤等她在对面坐下,这才说:“海口的情况比我预料的要好一些,江薇帮了大忙,省下了买家具、落户口两笔支出,这就使我们有可能独立坚持一年,而不必伸手借钱。”
他端着茶杯,接着说:“人际关系是一笔重要的财富,不可破坏性开采,是盖楼的材料就不能用来搭鸡窝。同时,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暴露我们的困境,否则会动摇他们对我们的信心,那种损失就大了。所以,现在再苦再难我们都得咬紧牙关挺住。”
夏英杰说:“我没那么娇气。”
“至少得强调一下纪律。”宋一坤说,“现在我们是一个整体,不能像以前那样各自为战。我讲两条,一是团结,家和万事兴。二是统一思想,步调一致。”
“还记仇呢?”夏英杰温柔地一笑,说,“我可能不会成为你期望的那种有成就的女人,但我肯定是一个好妻子。”
“有了团结和吃苦的两样法宝我就有信心。”宋一坤严肃地说,“要把各种情况都考虑进去,比如邓文英可能破产,到时候一分钱也拿不回来;比如方子云的项目失败了,而资金消耗一空;比如各方面的关系都发生了变化,无人力财力可调动。我们必须得假设这种最坏的可能,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能让我们抓在手里的只有一样东西,那就是一本书。”
“靠一本书解围?”夏英杰半信半疑。信的是宋一坤的头脑和眼力,疑的是文化市场不景气,即使是名家大作也面临危机。
宋一坤没有解释,也不能解释,而是继续说:“既然能抓到手里的只有这本书,那么,写书就是今后压倒一切的工作。等电脑和磁盘运来后,你马上投入写作,我来帮你参谋。
这是宋一坤第三次提及那本书,不免使夏英杰感到:那张磁盘含有某种神秘的东西。宋一坤拉开抽屉,取出他们全部的财产——一万七千元现金。他把一万元和七千元分开说:“我们就得在这个基础上打天下了。这一万元明天存入银行,等书写成后,必须有一笔最基本的启动经费,这笔钱雷打不动。剩下的七千元就是我们的活命钱,平均每个月不到六百元,水电气、电话费、衣食温饱、杂务应酬,全包括在里面了。”
夏英杰试探着说:“我可以白天工作晚上写作,我年轻,辛苦一点没关系,你在家也可以帮我一些。”
宋一坤摇摇头否定了:“不能因为眼前的困难而冲击长远利益,必须调动一切力量主攻一个方向,不求全面开花,只在一点突破。我判断,只要能坚持一年,形势就会发生有利的变化,而现在的时间就是最大的效益,早点积蓄一些力量,就能避免实力和机会之间出现断层。”
夏英杰猜不透这套捉迷藏式的理论,便坦白地说:“我听不懂你的道理,我只知道你一直抽‘万宝路’,我不想委屈你。”
“我就是从穷山里爬出来的,谈不上委屈。”宋一坤认真地说,“我正式宣布,每月的烟钱为六十元,节约每一个铜板,为了战争的需要。”
夏英杰心里非常不是滋味,她站起来,默默地走过去把他的头抱在自己怀里,轻声问:“你真的不怨我?”
“都什么时候了还问这个。”宋一坤拍了拍她的手说,“任务都明确了,你累了一天,早点休息吧,我写完这点就进去。”
听宋一坤的口气,似乎他们已经夫妻多年了,而对夏英杰来说,此刻无疑于她的新婚之夜,她没有看到影视片里必然出现的那种情景,不免有点伤感,只好自己先去卧室休息了。
刚才宋一坤故意用了“战争”一词,夏英杰显然并没有在意,以为只是引用毛泽东的一句原话。这正是他所期望的效果,他不能排除会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,所以就用模棱两可的语言为自己埋下伏笔,以平衡自己的诚实。其实,一本书能否提到“战争”的高度来认识,只有他自己清楚,他是真真切切地要打一场“战争”,一场残酷而又无声的“战争”,一场志在必得的“战争”。
六封信写完之后,他把信封逐个核对一遍,以免出错,然后他关掉灯去卧室。
夏英杰还没睡,她在幽暗的灯光里望着屋顶出神。从今天起,她就要与这个男人一起生活了,这是她期待已久的,而一旦具体到同睡一张床的时刻,她的大胆、精明和果断便无影无踪了,只剩下一颗紧张跳动的心。
宋一坤脱去外衣上床,他掀起被子,轻轻解开夏英杰的睡衣,在幽暗的灯光下静静地欣赏她:美丽如玉的面孔,温柔迷人的眼睛,黑亮浓密的长发,丰满雪白的乳房,修长健美的双腿,白嫩细腻的肌肤。
夏英杰的心“怦怦”地跳着,感到口渴,感到呼吸困难。她的眼睛在幽暗的灯光下像一对明珠,注满了柔情和诱惑。
宋一坤屏住呼吸已经很久了,直到极限时他才压抑地做了一个颤抖的深呼吸,克制地说:“你……伤还没好。”
夏英杰迟疑了一下,忽然从床上站起来,忘情地跳到宋一坤身上,双腿盘住他的腰,双手将他的头紧紧地抱在怀里,急促地喘息、低语:“……我爱你,我要你……”
宋一坤一只手紧紧地搂着她,另一只手脱掉她的睡衣扔到地上,托住乳房,将脸贴了上去,吻着吻着,突然将她放倒在床上,双手棒起她的脸吻了一下她那温暖湿润的唇,轻声说:
“小姐,这可是你自己撞到狼嘴里的。”
夏英杰微微一笑,说:“傻瓜,谁是狼还不知道呢。我这个女人可是很贪心的。”
宋一坤说:“第一次见到你,知道我想什么?”
夏英杰摇摇头。
宋一坤说了两个字:“上床。”
夏英杰搂着他的腰亲呢地说:“伪君子!”
于是,宋一坤风暴般向她席卷而来。
风暴平息之后,夏英杰伏在宋一坤身上,幸福地哺哺道:
“做女人,真好。我喜欢你疯狂的样子,那才是属于我的那个你。”
宋一坤还在微微喘气,身体动了一下说:“我去点支烟。”
“别动,”夏英杰接住他说,“我去给你点。”
她下床点燃一支烟放在他嘴里,将烟灰缸摆在床头柜上,然后偎在他身边静静地看着他。
宋一坤被看得难为情了,伸手要拿内衣。夏英杰温柔地说:
“不许穿,我要这样看着你,你是我的。”
宋一坤赤裸着身子坚持让夏英杰看了一会儿,然后将她搂在身边,拉过被子盖上,嘴角泛着一丝淡淡的微笑,若有所思地问:“小姐,你扎身上的那一刀是突发性的还是早有预谋?”
“你说呢?”夏英杰反问。
宋一坤说:“意图在于造成一种必然的态势。”
夏英杰得意地说:“其实你一开始就知道,但识破了又当如何?你还是得乖乖地就范。我这叫对症下药,你没有选择。”
“但是太冒险了。”宋一坤吐了一口烟说,“万一这一刀扎得不是地方,我们现在还能在一起吗?”
“此言差矣。”夏英杰自信地说,“我是外科医生的女儿。傻瓜。”
“臭丫头。”宋一坤也笑了。
夏英杰仰起脸调皮地朝他笑一笑,又依偎在他胸膛上说:
“只要能和你在一起,什么都不重要了。”
“活命总是第一需要。”宋一坤往烟缸里弹了弹烟灰,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感慨地说:
“这个世界不要说活命了,就是从地上拔根草,也得凭点实力。”
经过几天的焦急等待,电脑和书籍终于运抵海口。
夏英杰把大纲打印出来反复阅读,研究。这个四万余字的大纲经过宋一坤一再强调,其重要和神秘已经在她大脑里扎根了,而阅读之后她也不得不承认,这是一个题材十分新颖的精心构思,很有创作价值,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——
主题:
描写生存竟争的残酷,描写人的良心本能与求生本能的冲突。通过铁幕人物高智商、大手笔的思路以及富于投机冒险的决策,揭示我国在新旧体制过渡时期中央与地方之间、政策与法规之间存在的问题,说明改革的必然性。
题材:
高层涉外黑幕交易、跨国骗局以及个别华人闯荡欧洲的血泪生涯。
利用在国内颇有影响的知名企业搞假合资集团企业,政策性侵吞国有资产,将巨额非法款项打入国外清洗,回流,使其合法化。本有杀头之罪,却成了时代骄子和爱国志士。
特点:
大背景、高智商、强对抗、快节奏。
悬念迭起,紧张激烈。
红尘夺路,铁血人生。
提要:
某青年在意大利破产跳楼自杀,给正在奥地利留学的妹妹留下一大笔债务。其妹身陷绝境,悲痛之中按遗书所示,从罗马到中国求主人公出山收拾残局。
主人公与死者原有情仇,局势又万分险峻,一旦接受委托很可能自身也会被连累陷人绝境。主人公认为: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要搞到一大笔钱按期还债,就是组织抢银行也来不及。然而又不能见死不救。主人公几经考虑,决定出征罗马,赌命。
精心策划的劳务输出骗局,将六十名华侨眷属移民西欧,十名真正劳务人员因滞东欧处境悲惨。骗局中,有罗马的真公司,有布达佩斯的假合同,有来自北京的真批文,有来自地方政府的假户口。
假合资的“贝林格华业总公司”资产超过亿元。几百万美元流出国土,上千万美元的外方控股权。“奔驰600”招摇过市,冒险家于上流社会出尽风头。
小说的结尾自然正义战胜了邪恶。
这天凌晨,宋一坤醒来后发现更英杰不在身边。他披件衣服推开书房的门,灯还亮着,夏英杰仍在研究大纲。
“你一夜没睡?”他有些生气。
“以前经常这样赶稿子,习惯了。”夏英杰放下钢笔说,“这个故事很有新意,我想尽快找到感觉,进入状态。我拟了一个谈话提要,有些想法得和你谈谈。”
“现在吗?”
“如果你不想睡了,当然早点谈更好。”夏英杰站起来挽住他的胳膊说,“快上床去,别着凉了。”说着,她顺手拿起那张谈话提要,关掉灯。
她把宋一坤推进被窝,自己在床沿坐下,微笑着说:“你清醒一下脑子,认真回答我几个问题,待会儿我给你摊煎饼。”
宋一坤最爱吃煎饼,高兴地说:“那就快问吧。”
夏英杰看了一眼提要,说:“我想知道那些故事你是怎么想出来的,这很重要,不然我心里没底。”
宋一坤犹豫了一下,然后坐起来披上衣服解释道:“我先从主要方面回答。叶红军去奥地利后一直靠打工维持生活,也做过几次买空卖空的生意,都没成功,于是他来找我,我就试着给他出了几个馊主意。”
“组织移民和假合资,他都采用了?”夏英杰关注地问。
“如果采用,就不会写进大纲里了。”宋一坤说,“除此之外,大纲里也吸收了一些道听途说的事情和报刊上的一些案例,再加上我的推理和想象,在脑子里炒一炒就半熟了。”
“幸亏你没出国。”夏英杰摇摇头,又问,“你为这本书准备了一万元启动费,我想知道,这本书能不能挣一万元?你我都清楚,现在出书大部分都是自费、赔钱,所以文人才改行,方子云就是例子。”
“怎么解释这个问题呢?”宋一坤想了想,说,“好像有一部电影,学生指着河边铺天盖地的水鸟问老师,这么多水鸟聚在一起,它们吃什么。老师回答说,既然它们聚在这里就一定有食物,这叫生态规律。就像现在文坛不景气,但书还是越出越多,这里面也有一个适者生存的问题。”
“你还是没有正面回答我。”夏英杰继续追问道,“你说过,这本书如果没有在全国范围内形成一点风波的可能性则没有意义。但是,现在是文学商品化的时代,启动出版、发行的费用、启动宣传机器的费用,都不是你的一万元可以包办的,你的一万元究竟能启动什么?”
“我想,既然有文稿竞价拍卖这类活动,你的作品不妨也拿去试一试。”来一坤不紧不慢地说,“这其中,复印费、看稿费、报名费、差旅费、食宿费、交际费、通讯费,哪一项都少不了用钱,而把这些归纳到一起就统称为启动费。”
“如果没有拍卖掉,赔了怎么办?”
“不排除这种可能,但这并不能动摇你的决心,否则世上的人就不要做事情了。”宋一坤就此事下了定论。
“倒也是这个理。”夏英杰点点头,看了一眼手中的提要,又问,“这部作品既然由我来写,我想知道我有多少发挥余地?”
“不存在余地问题,你有全部主权。如果你需要的话,我可以给你提出一些参考意见。”宋一坤特别强调。
夏英杰心里有了底,于是说:“那我就不客气了。我想把这个大纲作为素材的一部分,在保留重要事件和原有风格的同时,按照我的写作习惯,从女性的角度重新构思部分情节。我认为原提纲力度有余,情感不足,如果补充一些女人味的成份,刚柔相济会更容易打动人,被更多层次的人接受。”
“我同意。”宋一坤说。
“原定人物的性格走向也需要调整。”夏英杰说,“比如有位经理挪用百万元将一个漂亮情妇养在国外,他们之间根本没有感情基础,如果考虑到情妇作为女人她的感情需要,她的孤独、寂寞和痛苦,那她就不可能安居乐业,而会产生叛逆心理,从而指导她的行为。我们写她得首先考虑到:她是个人。”
“我同意。”宋一坤又说了一句。
“最重要的是主人公的结局。”夏英杰微微有些激动地说,“法律是不会到国外救助一个孤女的,而主人公能做到,也因此犯下罪行,只是不为人所知。我认为他不应该是自我判处死刑,而是在意图赎罪的过程中暴露了自己,由法律判处他死刑,这样更具感染力,从而更能引起读者对生活和社会的深刻反思。”
“同意。”这次宋一坤只说了两个字。
夏英杰问,“你什么意思?”
宋一坤笑笑:“我是说,你完全能胜任。”
“先别戴高帽。”夏英杰说,“对眼高手低我最有体会,实际写作可能达不到构思要求,所以你必须帮我。一个成功女人的后面必然站着一个强有力的男人。”
“那我就站着吧。”宋一坤说着就想起床。
“但是现在我需要你躺着。”夏英杰抱住他,又把他塞回被窝里,亲了一下说,“昨晚你看电视太久了,再睡一会儿,我做好饭来给你穿衣服。”
“早饭吃什么?”他问。
“馒头、稀饭。”
宋一坤说:“你这么惯着我,以后有你的苦头吃。”
夏英杰笑着说,“我惯着你,就是要给别的女人制造障碍,她们有漂亮的脸蛋儿和高傲的举止,可不会调理好你的胃口,更不会把你当成宝贝来照顾,所以你还得回来。男人嘛,出门是条龙,回家就得做乖孩子。从今天起你就正式有爱称了,叫宝宝。”
说完又在他脸上重重地亲了一下,这才去厨房做饭。
平凡而具体的生活使夏英杰得以展示自己温柔、勤劳、善解人意的一面。她对洗衣、做饭和每一件细小的家务事都有着浓厚的兴趣,仿佛体内蕴藏着一股永不枯竭的精力热情。她知道,这一切都源于她对宋一坤的爱,只要能看着他,尤其看着他津津有味的吃相和孩子般的睡态,她就有一种满足感。她把女人那种与生俱来的母爱都倾注在他身上了,以至于他的每一个举手投足都能牵动她的心。
然而,她有时也会莫名其妙地伤感,太具体的幸福往往会显得有些不真实,她担心有朝一日会突然失去这一切,因为宋一坤根本不是安于平凡生活的人,暂时的平静说明不了什么,他终究要回到属于他的轨道上。
此刻她挽起袖子,系上围裙点火做饭,在烧水和热稀饭的同时,用来摊煎饼的鸡蛋面糊就已经调好了,她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于最多的活儿。
正在摊煎饼,忽然听到书房里电话铃响了,她想:这么早,会是谁打来的?
电话是江薇打来的,给她报了一个好消息。她放下电话接着做饭,然后端到客厅摆好,这才去卧室。
“宝宝,起床吃饭了。”夏英杰将衣服抱到床上,像哄孩子一样把他打发起来。
宋一坤边系扣子边说:“太酸了,牙受不了。要是让人听见多难为情。”
“没人听见。”她笑了笑,接着说,“牙膏给你挤好了,你得快一点,不然煎饼就凉了。刚才江薇来电话,说落户的事有眉目,南都饭店的总经理要求见一见本人,待会儿她来接我。”
宋一坤没说什么,刷过牙就去吃饭。
夏英杰匆匆吃了几口饭,然后就去化妆。就在这时,楼下响了两声汽车喇叭的长鸣,她知道是江薇来了,便把化妆品装进包里,到客厅对宋一坤说:“你慢慢吃,碗放厨房里我回来在再洗。现在快点吻别一下,这是规矩。”
宋一坤手上、嘴上全是油,正吃得津津有味,根本无暇顾及其它,草草地把脸凑过去被亲一下,又投身于煎饼里。
“小伙子,慢慢适应吧。”夏英杰戏言一句,下楼了。
江薇开着一辆微型采访车,见了夏英杰就问道:“你眼圈都快熬成熊猫了,是不是又熬夜了?得注意身体。”
夏英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,一边继续化妆一边说:“我打算半个月把大纲整理出来。以前写新闻稿习惯了,猛一转弯有些不适应,所以总少不了吃苦头。这件事我得往前赶,不然时间不够用。”
“你觉得写书有出路吗?”江薇关心地问。
“我也是这么问的。”夏英杰收起那截很短的眉笔,又从包里取出口红,边涂边说,“一坤属狗,我自然得嫁狗随狗了。他要说行,不行也行。这事我眼下还看不透。”
江薇点点头,说:“一个连女人都能一眼看透的男人,也不值得你夏小姐去监狱里挖掘了。我可把话说在前头,将来你成大气候了,别忘了拉姐妹一把。”
“我都讨饭到你门上了,你居然还挖苦我,居心何在?”
“我可是当真的。”江薇说。
“得了,说正经的吧。”夏英杰收起口红,坐正身子,把包放在双腿上,认真地说:
“江薇,再帮我个忙行吗?”
“有什么话直说嘛。”江薇嗔怪道。
夏英杰说:“情况你都知道了,我也没什么难为情的,还是想出来工作。一坤给自己规定每个月六十元的烟钱,可他在监狱时都没断过‘万宝路’。他不讲究吃穿,不爱喝酒,没事从不下馆子进歌厅,就这么点抽烟的嗜好,我一看见他抽那种廉价烟心里就难过。如果我能出去工作,除去买烟还能给他改善一下伙食。”
车遇到红灯停住了。江薇抚摸着方向盘说:“交通太不方便了,来回一趟将近两个小时。你要写作,要干家务,还要照顾他,如果再去工作,你身体怎么吃得消呢?人又不是机器,两个人过日子得互相体谅。以你们目前的情况,我看他出去工作更合理一些。”
“不行,我不能再给自己增加心理负担。”夏英杰一口否定了江薇的建议,说:“在别人手下做事,少不了被支来唤去地看脸色,一坤是什么人我清楚,我宁可养虎冬眠,也不能损伤虎威。”绿灯亮了,江薇启动车子,说:“你太痴心了,可他明确表示过反对你工作,你的好心未必就有好结果。”
“所以才要你帮忙。”夏英杰说,“如果落户必须以工作为前提,他也只能认可。瞒着一坤并不难,问题是南都饭店给不给我机会,我条件不高,端盘子洗碗清理垃圾什么都能干。”
这时,江薇一手扶着方向盘,一手从自己的包里摸出一张活期定额存款单递给夏英杰,说:“这钱我原打算以后还你,怕你们现在住着不踏实。既然你缺钱用,我就不必替你保管了。”
夏英杰接过一看,存款是七千元,存款单上是自己的名字。
她把存款单放回江薇的包里,说:
“江薇,你这样做与赶我们走没有区别。”
“你就不怕我心里不安?”江薇说,“人这辈子谁没有几个朋友?如果这种钱我也挣,我成什么人了?时间长了不敢说,住个一年半载的我还管得起。我要出租房子不会等到现在。”
夏英杰说:“你还不了解一坤,他最怕欠人情。如果工作的事为难就不谈了,钱你还收着。”
江薇见夏英杰态度这么坚决,想了想说:“这钱你先用着,算我借给你的,总可以吧。”
“如果一坤需要借钱,恐怕轮不到我去借,而且也不会是小数目。我现在借钱他会怎么看我?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。”夏英杰微微有些急躁,接着说:
“你怎么不明白呢?对一坤来说,我不是因为缺钱而去工作,而是落户必须以工作为先决条件,我是不得已而为之。让你帮忙,就是这边找工作,那边帮我撒谎。”
“这故事真让人感动。”江薇无可奈何地摇摇头。她思考了片刻,说:“看来只能由着你了。我舍出面子,尽量给你争取一份好差事,万一不理想你也别记恨我。因为本来没有说要工作的。”
南都饭店位于海口市黄金地段,是北京一家公司投资的国营三星级酒店,楼高二十六层,外形壮观而具有欧洲现代风格,门前是一片铁栏封闭的停车场,停放着几十辆各型轿车。
江薇把车停好,带着夏英杰进了南都饭店的豪华大厅,她让夏英杰在大厅一角的小酒吧里等着,自己乘电梯上了九楼。
夏英杰心里有数,没有可能的事情她是不会张口的。同时她也清楚,江薇不是不能帮忙,而完全是关心她的身体。果然,半小时后江薇打来电话,让她马上去九楼总经理办公室。
这里是整个饭店的权力中心,房间宽敞豪华。总经理坐在高级办公桌后面,他年近六十,有些秃顶,头发整理得一丝不乱,穿一身银灰色西装,戴着眼镜,目光谦和而稳重。他让夏英杰坐下,仔细打量了一番,说:
“夏小姐,你的档案我看过了,小江也介绍了一些你的情况,今天找你来没别的意思,主要是为了核实一下。我和小江的父亲是老朋友,如果你只是惜条道、歇歇脚,那倒没什么。刚才小江又提出你要工作,我想,有些话应该当面讲清楚,凡事都得有个交代嘛。我不久就该离休了,国营企业人事关系复杂,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。你条件不错,按理说应该有发展,我担心你会因为领导层的人事关系而影响了个人前途。”
“我明白您的意思。”夏英杰诚恳地说,“但我确实是临时性的,不会在这里待太久,您也不必有顾虑。”
“当面讲清就好。”总经理点点头,然后说,“现在商务中心人手不够,既然你中英文打字都可以,正好补充进去。如果没有其它要求,现在你就可以去商务中心报到了,由经理具体安排。
我刚才已经在电话里打过招呼了,让小江陪你过去。”
夏英杰道谢之后,随江薇一起离开办公室,乘电梯到一楼商务中心。经理也是一位女士,二十七八岁,与江薇非常熟悉。经理热情接待了她们,并简要地向夏英杰介绍了商务中心的状况。
商务中心由中、英文打字、复印、传真、信息咨询等项目组成,实行十二小时服务。早班从八点到十四点,晚班从十四点到二十点,每月倒班一次,没有固定休息日,实行轮休制度。
经理告诉夏英杰:明天正式上班。
离开商务中心,江薇又把夏英杰送回家,从包里掏出一把绑着块小铁牌的钥匙说:
“存车棚里我有一辆自行车,这辆车我平时用得不多,现在你用正合适。从家里骑车到饭店需要四十分钟,虽然累一点但时间有保证。如果你乘汽车,不但得步行一段路,而且很可能因为塞车经常上班迟到。这块牌子上是车子的号码。”
更英杰接过自行车钥匙,感激地说:“你这么帮忙,我真是很过意不去。没想到今天这么顺利,全凭你的面子了。我们一穷二白,也没什么好感谢的,你就只当来了一个穷亲戚吧。”
“别寒碜我了。”江薇笑着说,“能给你夏小姐效力我是求之不得呢,不趁现在套近乎,将来你还能认得我吗?”
“可别开这种玩笑,我承受不起。”夏英杰忙说。
“你不是写作吗?上班时自己带一个磁盘,空闲时候干点自己的事情,只要不影响工作就行。你可以公私兼顾嘛。”
夏英杰没说话,只是会心一笑。
四
宋一坤深居简出,附近居民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,他像一团萤火,既不燃烧也不熄灭,游荡于日出与日落之间,游荡于这块六十平方米的空间里。每天除了看书、看电视新闻,他最关注的就是外界打来的电话。
这更像一匹狼潜伏在草丛里,耳朵贴着地面,眼睛盯着前方,不会闻风而动,也不会坐失战机,只等目标进人有效攻击范围之内,它才会腾空而起,闪电出击。
北京方面,方子云负责的专利产品研究其组织、筹备工作已经展开,有关专家已从理论上确认了新型材料产生的可能性。方子云从当地各科研院所的退休人员里精选了三位专家,将分别从冶金、化学和机械制造三个方面对专利项目进行综合研究。出于节省经费的考虑,他特意租用了农机修造厂的一间房子作为研究场所,以便利用该厂的小型炼钢炉。化验室的设备,部分是购买的,也有一部分是借来的。总之情况不错。
奥地利方面,王海和孙刚的两家餐馆受同行业竞争的冲击和国际气候的影响,生意日趋惨淡,于是联手回国,再度前往创业之地——江州,假借外商身份与江州皮革厂洽谈合资项目,实为空手道的把戏,目的在于项目成立之后,寻找奥国商人投资,从中谋取中介费。这种生财之道虽屡见不鲜,但以王海和孙刚的智能,很难让人做出较为乐观的估测。
其他方面,如叶红军、周立光、赵洪等人的情况,均无大的变化,相对平稳一些。
宋一坤相信:运动是一切事物的规律,任何机会都在运动之中产生。他的指导思想是,节约每一个铜板,为了战争的需要。
他所需要的是时间、时间。
而夏英杰却没有更深的考虑,她最深远的考虑就是得到这个男人,然后去爱他、关心他、守住他。她只想从自己身上节约铜板,并且力所能及地多挣些铜板,用来改善爱人的日常生活。养猫也罢,养虎也罢,对她来说已经没有区别了,她一旦选择了丈夫,就会全力去做一个好妻子。
工作的事,她如愿以偿,她似乎总能如愿以偿。宋一坤尽管心存疑虑,但是面对无可争议的理由他也不得不认可,而这种不得已的认可,对他来说也不止是惟一的一次。
夏英杰的生活非常规律,完全按照她自己制定的时间表进行:早晨五点半起床做饭、收拾房间,七点十分骑车上班,下午两点下班回家,写作三个小时,六点钟做饭、干家务,八点写作,晚上十一点休息。每天早上她都要把宋一坤的午饭准备好,每天她都要保持六小时的写作时间,她像一台机器一样按照固定的程序运转。
这天上午,夏英杰期待许久的那个时刻终于到来了——经理把一个写有她名字的工资袋交到她手里。她打开一数,工资、奖金和各种补贴加在一起,一共七百三十元。这笔钱着实令她激动了一阵子,随后她便在脑子里规划支出的款项。
不当家不知柴米贵,她是体会到了。
下班前,江薇来商务中心找她,把一封信和一张包裹单放在桌上,收信人一栏写着:江薇转夏英杰收。字体歪歪扭扭不太美观,一看便知是小马的水平。
夏英杰看了一下包裹单,说:“是小马,他把那盒录音带寄过来了。”
“就是宋一坤在上海收留的那个孤儿?”江薇问。
夏英杰点点头,问:“取东西的邮电局离这儿远吗?”
江薇说:“上面写着我的名字,还是我去取吧,我下午要去办事,顺路就办了。另外通知一下,你今天发薪水了,晚上我得到你那儿混饭去,咱们好久没有聚一聚了。”
夏英杰笑着说:“那好,晚上我多准备几个菜,咱们好好聊聊,不然下个月我上晚班,时间就凑不到一起了。”
江薇拿起单子说:“七点,我准时赶到。”
说完她转身走了。
夏英杰向下一班小姐交班完毕,到车棚推上自行车离开饭店,直奔小商品批发市场。
这是一个非常热闹的市场,厅内厅外到处是摊位,摆满了五花八门的商品,从衣物到食品,从家电到针线,应有尽有。每一条狭长的小道都挤满了顾客,无论买与不买,观赏本身就是一种享受。
夏英杰并不急于购买,而是东转西看,反复询问,对自己要买的商品进行摸底、比较,从而以较低的价格买到称心如意的东西。她用三百二十元买了四条硬盒“万宝路”香烟,八十元买了一斤茶叶,又买了两个漂亮的烟灰缸和一瓶蜂蜜。
回家时,她特意舍近求远从市中心的海秀大道经过。早就听说海秀大道繁华、壮观,据说没有到此街一走的人,不算来过椰城。她是比较喜欢逛街的,来海口一个多月了却一直没有时间专门出来游玩。
海秀大道在历史上就是连接环绕海南东西两条公路的中心地段,八公里的柏油马路车流不断,道路两边花枝招展、椰树成行,高楼大厦比比皆是。最令人瞩目的就是海南国际商业大厦,它集商贸、购物、餐饮、住宿于一身,以优美的购物环境和完善的服务设施吸引着大批顾客。从这条街上不难看出,海口已跨越了几十年的落后,成为最有活力的省会城市之一。
夏英杰虽是骑车观景,倒也心满意足了。
回到家里,她把东西放在客厅的桌子上,然后去书房,见宋一坤像往常一样全神贯注地看书、做笔记,便从后面抱住他,脸颊蹭着他的头发问:
“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回来晚了?”
宋一坤放下手中的笔,双臂展开伸了一个懒腰,低声嘟哝一句:“程序出毛病了。”
夏英杰拉他起来,笑着说:“快去看,我给你带什么来了?”
宋一坤放下书来到客厅,一眼便看见了桌上的四条“万宝路”香烟,真可谓见烟眼开,兴奋地拿起一条看着,连声说:
“太奢侈了,太奢侈了。”
夏英杰的笑脸消失了,沉默了,鼻子一酸眼泪冲了出来。她抱住宋一坤把脸埋在他怀里,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,伤心地说:
“一坤,你这么说我心里真受不了,以前你抽这种烟怎么不说奢侈?以前你坐轿车住饭店怎么不说奢侈?都是因为我,你才落到这种地步,我这么自私,你不恨我吗?”
“又离谱了。”宋一坤说,“人活一世,还有什么能比两个人相依为命更重要?”
“那,我比邓文英怎么样?”
“这么俗?”宋一坤笑着讥讽道。
“我就俗,你非得回答我。”夏英杰抹着眼泪撒娇地说。
“怎么说呢?”宋一坤想了想答道,“论心计,你们谁也不是善主儿,但是你比她朴实,更有女人味儿。”
夏英杰这才破涕为笑,说:“我发工资啦,一大笔钱呢。这两个烟缸客厅放一个,书房放一个,就不用茶杯弹烟灰了,这瓶蜂蜜专门给你冲水喝,一天两杯,润肺的。你再闻闻这茶叶,香不香?”
宋一坤赶紧做一副沉醉状,说:“好茶,真香。”
“你还没闻怎么知道?”夏英杰嗔怪地瞪他一眼,接着说,“还有呢,你看这是什么?”说着,她把信拿出来递给他。
宋一坤接过一看,说:“总算来信了,我正担心呢。”然后把信封撕开,抽出信来看。
大哥。大姐:
你们好。来信收到,因为一直不稳定,所以不能及时回信。
邓姐对我很好,她已经辞去副总经理的职务,通过关系贷款二十万元,与别人合伙搞了一个东方人时装公司,注册资金一百万元,邓姐占6O%的股份,由设计部。生产部、销售部和表演队组成,我已经不开车了,被分到表演队接受训练,邓姐说我条件好,适合当模特。我现在一切都很好,吃住条件都不错,请不要挂念。